[《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中英文版封面。]

一

提到朋霍费尔，人们首先的反应是，他是纳粹当政时期的抵抗组织成员。如果我们读前段时间流行的关于他的传记，直接冲进人眼帘的，就是刺杀者或间谍这样的身份名词。这些名词与基督徒或牧师这样的身份有什么关系？所以，人们往往带着好奇来了解他的人生，把它当作特殊时代中特殊的一个人生经历。因此，当我们读《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时，可能会问：朋霍费尔在那个时期所经历的特殊人生，可以算作一种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智慧，适应于今天这个时代我们这些平凡的基督徒吗？

确实，在教会群体中，大概只有他的两本书为人们所熟知，就是《团契生活》与《作门徒的代价》。除此而外，很多人对朋霍费尔的其他著作或整个神学思想似乎了解很少。就算是对他的生平有些了解，也很难与他的神学思想联系到一起。这或许是由于朋霍费尔的神学教育主要是在自由派的思想体系中完成。虽然他在后来的服侍中有很多独特的神学见解，可惜英年早逝，他的神学还都没有充分展开，所以容易造成一些争议，以致无论是自由派还是基要派，都不是那么放心地将其归入到自己的阵营中。

面对这个困境，身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我们要了解朋霍费尔的神学思想，就不能单单停留在理论层面，而是要把他的神学与他的人生关联起来，看看他在自己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是如何实践出他的神学思想的。这就是《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这本书想要达到的目标。本书的英文书名是，《朋霍费尔论基督徒生活：源自十架，为这世界》（Bonhoeffer on the Christian Life：From The Cross, For The World）。以往关于朋霍费尔的研究论著或者传记，很少从基督徒生活的层面来讨论他的思想。将他的思想落实到基督徒生活层面，不仅与朋霍费尔自己的人生关联起来，还能从神学理论层面将其有条理有系统地描述出来，这是本书的一个特点。

要达到这个目标，得益于作者史蒂芬·尼克尔斯（Stephen J. Nichols）的学养与装备。他既是历史学家，又是一个神学家。这让他在这本讲述朋霍费尔论基督徒生活的书中，既能够与朋霍费尔自己的人生关联起来，又能够上升到理论层面。比如从朋霍费尔的基督论（第二章）、教会论（第三章）及圣经论（第四章）出发，来讨论基督徒生命的操练（第五、六章），以及基督徒的生活（第七至九章）。史蒂芬把朋霍费尔所讲述的基督徒生活观的核心，概括为“基督导向的门徒生活”。当作者将这种基督导向的生活观，与朋霍费尔自己的生活实践关联起来时，就隐含了这样的前设：朋霍费尔是这种生活观的实践者，同时也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效法的榜样，就如作者自己所意识到的：“我意识到了一个反讽：在以朋霍费尔作为我们（包括我自己）榜样的同时，我一直强调的却是，我们应当跟随基督并且单单定睛于基督。”（第252页）可能我们还没有忘记前面的问题：朋霍费尔的人生所展现的生活观，真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基督徒可以效法的吗？

二

要理解朋霍费尔所展现出来的基督徒生活观，首先要了解他所看到的，作为耶稣基督的门徒，在今天的生活处境中所面对的基本挑战：入世而不属世 (in the world, but not of the world)。在《约翰福音》17章，耶稣在为门徒所作的临别祷告中，一方面说他的门徒不属于这世界，同时又差他们在这个世上（约17:16、18）。尽管这两个短语字面意思很清晰，但要把这个观念合在一起，在特定的情形与处境下明白如何践行，却非常不容易。（第178页）历史上，基督徒的生活可能对应两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修士的生活（强调“不属世”），以及文化新教徒的生活（强调“入世”）。其实，在今天这个时代，面对启蒙运动及现代化所带来的重大挑战，基督徒还不能够完全在自己的生活中将这两个方面整合起来，才导致今天教会中遇到的最大分裂：基要派与自由派的分裂。前者强调出世的方面，而后者强调入世的方面。

朋霍费尔完成学业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自由派神学所具有的那种人类会不断走向进步的乐观主义观念，遭遇明显的危机。与当时以巴特为首的年轻神学家群体一样，朋霍费尔对自由主义神学进行了深入反思与批判，明确批评当时更为流行的、所谓“文化新教徒”随心所欲地活在这个世界，对罪与诱惑不以为然的入世方式。他在《作门徒的代价》中指出，这种形态的入世生活，将基督在十字架上重价的恩典变成廉价的恩典，并不真正明白基督徒生活的核心所在。

不过，朋霍费尔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批评层面，而是回到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通常对两个领域——灵性领域和自然领域——的区分，人们似乎将其看作是两种实在。而对朋霍费尔来说，“没有两个实在”，只有一个实在（only one reality），就是上帝的实在。这个实在“在世界的现实中借基督启示出来。”（第195页）因此也就是基督－实在（Christ-reality）。这是朋霍费尔对我们提供的一个特别的视角：这个世界就是基督－实在所充满的世界，贯穿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个领域，要求我们透过在日常生活里的每个领域的生活，来造就我们基督门徒的身份。（第195页）这是天父上帝的世界，不再是两个世界或两个领域的区别，要基督徒活在张力之中，相反，要彻底活在此世，在这个世界的社会文化处境中作基督的门徒。

要将这种彻底活在此世的观念，与之前他所批评的“文化新教徒”的入世方式区别开来，还需要有一些澄清的工作。这里首先涉及到的就是世界观或自然观的转变。“他将创造与自然——或曰受造界（the creaturely）与自然界（the natural）——区分开来。受造界是指堕落前的世界，自然界是指堕落后的世界。接着，他将自然界与非自然界（the unnatural）进行区分。”（第197页）自由主义者对人类社会的乐观，是基于人类的作为与不断地进步，换言之，依靠的是非自然界或人为世界的发展带给他们的乐观。而对朋霍费尔来说，“非自然的是生命的敌人。”^<1> 非自然界最终带来的是一个虚假或虚幻的世界，在其中居住的是那些幼稚地假装没有上帝的人。

虽然自然世界是堕落之后的世界，但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人理解堕落，甚至“接受”它就是人类犯罪后新的现实。这个自然世界也渴望救赎，渴望与上帝和好，渴望最终在新天新地被重新创造。在朋霍费尔看来，这种自然观给人带来一种乐观，乃是相信自然世界还在上帝的保存之中，它也在寻求上帝的救赎，以及神的众子在这个世界中显现出来的那一天。（罗8:19）其实，从保罗的这段话来理解，那么自然世界是指耶稣基督来过的世界，换言之，就是指上帝的国已经来临的世界，是上帝的国已经在其中进入到某个进程中的世界。

这就涉及到这种世界观的实质：上帝的国与这个世界之间已然与未然的那种关系。就上帝的国已然来临这个层面来说：“这个世界也的确是被救赎的，基督确实已经来过，应许和诸约已经开始成就。基于朋霍费尔的洞见，我们可以补充说，这个世界是已被救赎且仍在不断被救赎的（redeemed-redeeming），即上帝已经开始了救赎的行动，而且正在推动这个世界走向完全和最终的救赎。”（第198页）这是很有洞见看法。虽然还是可以回到被造世界这个角度来看，但更重要的是终末的维度，耶稣基督已经来过，上帝的国已然来临，世界不再一样，是一个等候基督再来的时代。思考世界观的问题，这是一个基本的起点。换句话说，虽然是从创造开始，但经过了称义与和好，一个终末的维度已经展开。上帝及人所做的都会集中在一点：为着基督的再来铺平道路。

三

好像到目前为止，以上还都是在谈一种神学理论，给人的印象似乎离日常生活或一种生活观还很远。然而，若是能够将人自身社会生活的诸方面整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生活观，一个清楚的世界观图景则是其基本前提。人的生活观是其世界观的外显。反过来也一样，只有通过一种生活观的外显，所说的世界观才表现出其真实的活力。正是在这个部分，本书在展现朋霍费尔关于基督徒生活观的诸方面时，将这些层面与朋霍费尔自己的生活经历关联在一起，说明朋霍费尔在理论层面的思考与其生活中的实践是一致的。下面就让我们来看一下他所说“基督导向的门徒生活” 的几个要素。

首先，在日常生活中最为直接的因素，就是在上帝给予我们的四项委任中，活出一个能够见证基督的门徒生活。这四项委任分别是工作、家庭（婚姻）、国家（公民）与教会（团契）。这四项委任可以说是对每个基督徒的呼召，代表了基督徒日常生活的多个方面（也即不只这四个方面）。既然是出于上帝的呼召，也就是每个基督徒在世生活的基本责任。“朋霍费尔希望我们认识到，作门徒，是指在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在工作中，在婚姻家庭里，在公民身份上，在教会团契中——都借着基督、向着基督、并在基督里，活出门徒的样式。”（第207页）

1945年2月6日，朋霍费尔在监狱中收到了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礼物：普鲁塔克（Plutarch）的《名人传》（Lives of Great Men）。在这本书封面的内页，他写道：“迪特里希·朋霍费尔，牧师，柏林夏洛滕堡，马林柏格大道43号。”（第248页）这是朋霍费尔在世所留下的人生最后的字迹，他看自己在世上蒙召的职业是“牧师”。显然，他在世上所做的，并非仅仅局限在教会领域，而是同时在上述多个领域。

其次，就是学习知足，即在与基督一同经历苦难中来学习知足（喜乐）。按照他对《罗马书》5：1—5这段经文的诠释，在经历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这通常都是在患难中生出忍耐、老练与盼望所结出的果子。其实，并不是每个人在经历苦难时都会结出这样的果实。路德曾说，对有些人，“苦难生急躁，急躁生刚硬之心，刚硬之心导致绝望，绝望带来毁灭。”（第223页）只有与受苦的基督紧紧相连，依靠圣灵将上帝借基督显明的爱浇灌在人的心里，人才有可能在经历苦难中学习到知足与喜乐。

受苦的弥赛亚观，是朋霍费尔基督徒生活观的重要组成因素。他在1942年5月21日写给妹夫赖伯赫兹一家的信中，就明确地这样表达：“对我而言，上帝亲自受苦，一直是基督教最不可抗拒的教导之一。我以为，相比幸福，上帝更靠近受苦，在受苦这条路上寻找上帝，会带来和平和安息，以及勇敢坚强的心。”（第224页）总之，跟随这位受苦的基督进入现世生活，才有可能在经历苦难中学会知足与喜乐。

第三，操练登山宝训的生活。这种生活的核心就是爱，特别是对仇敌的爱。作者再次强调：“朋霍费尔论基督徒生活的纲要，我认为可以简述为：我们是在爱里、靠着恩典、作为教会团契而活——即在基督里、借着基督、向着基督而活。”（第239页）这里似乎有一个很强的张力：作为教会－团契而活，却是为着世界、并且活在这个世界中。这其实要求的是，整个教会－团契是为着这个世界而在（见证）的教会－团契。

在朋霍费尔看来，“要爱你们的仇敌”（太5:44），这实在是一个“非凡”的要求。也正因此将作廉价的伪门徒，与愿意付出代价的真门徒区分开来。因为人靠着自己不能够爱自己的仇敌，这个“要求远超过一个自然人所能集结的一切力量。”（第237页）这就是“非凡”的意思，“非凡就是在患难和顺服中走上十架的耶稣基督的爱。……只有在被钉十架的基督和属他的群体里面，‘非凡’才会产生。”（第237页）这种爱，如耶稣基督所展现的一样，意味着舍己。如朋霍费尔所说，“在放弃一个人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权利、自己的义和自己的尊严中，在放弃暴力和成功中，在放弃自己的生命中，这个人就预备好了去爱他的邻舍。”（第251页）

总之，在《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这本书中，一方面我们从那个特别年代及处境中，看到一个人很特别的人生故事，但其中所展现出来的以其基督信仰为基础的人生智慧，则是我们可以与之共鸣，并尝试在自己的生活处境中去探索与实践的。

<1>朋霍费尔，《伦理学》，胡其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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