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书影。来源:亚马逊网站]
不是简单,而是复杂
电影《闻香识女人》有一段台词,大意是“在人生中岔路口,我总是清楚该走哪条路——无一例外,我都清楚——但我从来没走过。因为太TM难了。”
读一些基督徒写的主内传记,感觉就类似于此:基督徒的选择很简单又很艰难,你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只有人家传主才能毅然决然去做到。
不过,读《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我并没有这种感觉。<1> 朋霍费尔的人生诸多选择,既复杂又艰难。
也是,如果简单而艰难,那么只要勇气就够了,但如果复杂而艰难,就更需要“智慧”。
这智慧从哪儿来呢?“源自十架”。这智慧往哪儿去呢?“为这世界”。正是这本书的副标题。
这世界是复杂的,很少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简单判断。比如:
希特勒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
盟军对希特勒作战是好的吗?好的。
教会对具体的政治问题不断表明态度,是好的吗?……
基督徒可不可以推翻自己的政权?牧师能不能向官员撒谎?甚至,牧师可以不可以参与暗杀?……
如果朋霍费尔值得推崇,那么没有如此选择的人都是神不喜悦的吗?……
我觉得这本书和一本朋霍费尔的传记(比如本书附录推荐的梅塔萨斯那本<2>)合起来读最好,传记提供每一选择的背景和情境,本书梳理每一选择的神学和应用。读者跟着朋霍费尔进入各种具体的情境,思想他的回应和选择,从中读者特别体会到,信仰生活不是寻找一个个对或不对的规条然后去奉行,而是在具体的情境中的回应和选择。
不是评判,而是理解
这本书属于“行道”系列,以基督徒为目标读者。作者史蒂芬·尼科尔斯(Stephen Nichols)很清楚基督徒中对朋霍费尔的一些争议点,在书中做了针对性的回应。
第四章开篇就处理很多人关心的问题——“朋霍费尔是福音派吗?”(第99页)
用两页篇幅对这场旷日持久的名分之争做了简介后,作者的观点是,这些辩论“没太大意义”——“只要愿意,我们大可以从教会历史中找到任意多的前辈,对他们属于哪个派别辩论一番。比如,路德因奥古斯丁对归算为义(imputation)的阐述不清而责问他。也有人指出,约翰·威克里夫对称义(justification)阐述不清……我们要格外小心,要避免妄加评论处于特定历史情境下的前辈们。”(第101页)
那是不是就不用辨析了呢?并不是,但要先找到更合适的标准。“基督论、唯独因信称义、圣经权威——这三项教义构成了正统的保守神学。朋霍费尔能轻而易举地通过对他的测试。”(第103页)
而最重要的不是评判,而是学习。“我们需要超越神学合理性来领会朋霍费尔的神学主张。我们需要明白他的神学主张如何导向实践。我们需要明白他是怎样基于他的所信而生活。只要我们愿意受教,朋霍费尔的圣经观和他的读经实践,势必都将挑战我们,使我们不仅在口头上确认我们是持守保守圣经观的‘圣书子民’,而且也以自己的整个生命,活出这样的认定。”(第104页)
作者也没有逃避另一个争论焦点。“他并非草率的介入刺杀密谋。事实上,他困惑过这样做会否使自己的灵性受损,可是他别无选择。我发现在这一点上很难对朋霍费尔有所评判,因为我从未经历过任何他所经历的情形,从未处于任何与之相似的艰巨困境。哲学家们是在凉爽的教室(或博客空间)里争论着伦理学难题,而朋霍费尔则是活在历史上极端严酷的伦理困境的中心。”(第232页)
而最重要的不是评判,而是理解。“如果这地上曾出现过一个恶魔化身,必是希特勒无疑。朋霍费尔抵挡希特勒不是因为德国爱国行动中某种纯粹的民族主义,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希特勒的十足邪恶。他是被迫采取行动。希特勒因此对他痛下杀手。朋霍费尔曾说,有时候需要做‘轮辐’。他发现仅仅为车轮下的被碾压者裹伤是不够的。有时候需要力阻狂轮。这就是朋霍费尔的立场。” (同上)
不难发现,这些讨论都拒绝给一个简单的判断,是对还是不对,而给到读者新的判断标准,从而超越原本的封闭式问题,引发开放的思考。
书中为我们展示朋霍费尔的生活,也是如此。
不是英勇,而是谦卑
如果有人第一次听说朋霍费尔,好奇去网上搜索,很可能从各种网页文字中得到大概印象:这个德国人,敢去刺杀希特勒,密谋功败垂成,终死于纳粹倒台前夜,英勇辉映荆轲,遭遇可泣可歌。
正如在google第一页就出现的一篇介绍性文章的标题,“刺杀希特勒的神学家”<3>,盛赞朋霍费尔的勇气超人。
但本书作者极力反对这种赞美。“认为朋霍费尔英勇(heroism),这是误解。不是勇气,而是信心。是谦卑,是对上帝的信靠。”(第21页)
读朋霍费尔《狱中书简》中的一些文字,和他一些沉痛的诗歌,能看到他的软弱。“被囚禁在泰格尔监狱时,可以想象在那里他所遭受的是怎样的艰难困苦和暗无天日。曾有那么一天,他写下了自己无比悲观阴郁的感受。他只是草草涂鸦了几个词:不满、不安、不耐烦、不快乐——深深的孤独。他甚至写道:‘自杀,不是因为罪疚感,而是因为基本上我已死了。’然而在这页纸的底部出现了一句话:‘在祷告里胜过。’”(第147页)
朋霍费尔不太像刺秦的荆轲,更像《魔戒》中行走在魔多(Mordor)的弗罗多(Frodo Baggins)。但他比弗罗多更加自觉地觉察自己的软弱,并靠着祷告胜过。
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对圣言的思考足够深入。
早被囚禁的十多年前,1933年一次讲道中,他就以“软弱”为题:“为什么软弱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真正的答案是受苦和软弱是神圣的,因为‘我们的上帝是一位受苦的上帝’,而且‘上帝已经在十字架上受了苦’。”(第53页)
在《伦理学》中更进一步阐释他的神学思考:“上帝透过成为人的样式进入人类的生活,透过在肉身中担负了人类的本性、本质、罪咎和苦难,对抵挡上帝之爱的一切责难,譬如谎言、疑惑和摇摆不定,宣告了它们的无效。”
这就有个很有趣的问题:一位对圣言所知不多甚至完全不信的读者,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刺杀希特勒”完全无关“英勇”?一位历史研究者可以遍览朋霍费尔所有资料,对他的人生细节了如指掌,但无法理解什么叫“不是勇气,而是信心,是谦卑”。
正如那个哲学问题,你怎样让一位生来就盲的人理解红色?那完全不是他世界里的东西。
不是避世,而是入世
两个世界:一个现实世界,一个灵性世界。
很多中国基督徒内心里,是贬低前者,推崇后者的。西方也有修道主义的传统。朋霍费尔“把责任归咎于中世纪的思想家,他论证说:‘整个中世纪的历史就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即灵性领域高于世俗领域,恩典国度高于自然国度’。”
问题是,无论内心里贬低哪个推崇哪个,实际活出来却更多在现实世界的价值观洪流中无法自拔:在孩子考学、职场发展、社会地位……各个方面,并没有取此舍彼,而是都想要。
于是,每个周日听讲道,都“扎心”,愧疚自己做不到。
朋霍费尔不提倡避世,而提倡入世——“他看到灵性世界与自然世界之争是症结所在。要么我们作为修士,以放弃这个世界为代价,彻底地全神贯注于灵性;要么我们变成文化新教徒,以无视基督为代价,完全沉浸在自然世界之中。或者,我们还有第三个选项:‘试图同时站在两个领域之内’,并在此过程中‘成为身处永恒冲突的人’。”(第194页)
入世,这也是本书副标题“源自十架,为这世界”后半句的意思。具体来说就是“四项托付”:“上帝在这个世界上命立工作、婚姻、政府和教会,而且上帝是借着基督、向着基督,且在基督里命立这一切,各从其用。”(第199页)
基督徒须在这四个方面,在这世界,也为这世界,不负托付,活出基督门徒的样式。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还有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就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
入世是一个更高的要求——从不同的世界来,才能入世。
入世是基督徒唯一真实的活法——避世是避不开的,也不应该避。
从这个视角再去读朋霍费尔的人生故事,比如梅塔萨斯那本《朋霍费尔:牧师、殉道者、先知、间谍》,看他在工作、婚姻、政府和教会每方面是怎样“入世”,当能得到不同层面的收益。
不是廉价恩典,而是重价恩典
工作、婚姻、政府和教会四个方面的托付,说得很好,但再看看朋霍费尔的人生……其中很多我可做不到。
朋霍费尔读大学时,知名的神学学者几乎都是历史批判自由派,认为圣经是文化和历史的产物。他的老师哈纳克(Adolf von Harnack,1851—1930)就是自由主义神学的大家。年轻的朋霍费尔几乎单枪匹马挑战整个学术界的潮流,24岁就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这我可做不到。
二战期间,绝大部分德国基督徒,可能超过90%的基督徒和牧师,都选择了认同希特勒;绝大部分牧师也加入了纳粹的“帝国教会”,宣誓同时效忠基督和元首。甚至在朋霍费尔力主创建的不从国教的认信教会中,也有相当多的牧师“为了大局”而选择沉默或含糊。朋霍费尔却总能坚持立场独行窄路——这我可做不到。
1936年,盖世太保吊销了朋霍费尔在柏林大学的执教资格。1937年,盖世太保关闭了芬根瓦得神学院,“1938年时朋霍费尔就已经敏锐地洞察到苦难将至”(第230页)。终于,1939年他有机会去到美国,获得了居留权,但他决定返回德国——换了我绝对做不到。不瞒你说,就在几年前我还挺想移民呢。
当姐夫来拉朋霍费尔参与密谋……不怕你说我吹牛,那种情况下要是我,说不定也点头加入。但后来事情败露入狱,在狱中还能有平安和喜乐,换了我可万万做不到。
人生的选择复杂又艰难,做不到,怎么办?
一种办法是,持续地活在羞耻和自责之中,每次祷告会都内疚,每次听讲道都“扎心”。年复一年。
一种办法是,干脆躺平、认怂,美其名曰这就是软弱嘛,甚至反咬一口:老要求那些,是律法主义、敬虔主义。
但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努力追求遵行登山宝训的标准,并在做不到的时候更加仰望基督那重价的恩典——
“我们必须回到《作门徒的代价》的开头部分,来理解朋霍费尔为什么急切地要把我们带回到恩典。……《作门徒的代价》是以论及廉价恩典和重价恩典作为开篇的……用很长篇幅讲述《马太福音》第5—7章里基督的命令以及圣经里其他那些并非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诫命;他完全清楚,我们需要谨记,我们是靠恩典而活,我们需要谨记上帝的命令总归就是一条:去爱。”(第238—239页)
不是规条,而是故事
父亲病了,我再次给他传福音。他想要信,但很多顾虑:清明中元节,还能不能上坟?具体来说,磕头行不行,烧纸行不行……亲戚乡邻过世,还能不能参加白事?具体来说,这项行不行,那样行不行……
我发现了中国人对信仰的最大误解:那是一套要照着行的规条。要我信这个神,就是我得遵行这些规条。
仿佛旧约中以色列民的心态:把规条再给得细致一些吧,比如让我们知道安息日到底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
有些基督徒追求敬虔,努力把圣经简化成一套规条,想象着在各种处境下总有黑白分明的标准答案。但圣经更多是叙事,就算书信,也常常就着一时一事来论述。处境非常重要。因为世界是复杂的。
有些人懂得很多道理,却过不好这一生。
“有些人素未谋面,却塑造着我们的人生。”(第23页)
这本书属于橡树文字工作室的行道系列,英文版已经出了十五种,由Crossway出版社策划,原名“神学家论基督徒生活系列”,中文纸质版目前只出了四本,分别是《加尔文的人生智慧》、《奥古斯丁的人生智慧》、《路德的人生智慧》和《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
这个系列每本我都喜欢,策划者刻意承继伟大的叙事传统,用属灵伟人的人生故事来讲他行出来的道(Doing the WORD),再联系当代基督徒读者的处境与实践,给出辨析、梳理和具体的实践建议。
区别也许在于:规条是坚硬的、冷冰冰的,故事是发生在具体的背景和情境之中。从规条而来的常常伴随压力、惧怕和挣扎,从故事而来的启发却是自内而外、渴望顺服,让我们被吸引着——而不是被驱使着——去改变。
2023年中秋,我们教会诗班的中秋营会——本来我没资格参加的,因为我妻子在小诗班服事孩子们,我才作为家属被邀——办成了故事会,大家动情讲述了2003年诗班创办以来的一个个故事。最后意犹未尽,大家临时提议唱一首歌吧。我就好奇,那么多年无数的诗歌里,大家会想到哪一首呢?
钢琴伴奏响起,大家唱的是《所有美善力量》
所有美善力量都默默围绕,奇妙地安慰保守每一天。
让我与你们走过这些日子,并与你们踏入新的一年。
尽管过去的年日折磨心灵,艰困时光重担压迫我们。
主啊拯救饱受惊吓的心灵,以那为我们预备的救恩。
若你给我们递来沉重苦杯,满溢着忧愁痛苦的苦杯。
主啊从你良善慈爱的圣手,毫不颤抖心存感谢领受。
朋霍费尔在狱中写就这首诗歌,时在1944年圣诞节前,离他被处决还有3个多月。
诗班和声默契,没有人说出,但谁都知道,这首歌献给一个无法在现场的弟兄。那位弟兄生前编辑过好多本书,他的最后一本书就是做梅塔萨斯那本朋霍费尔传记的营销编辑。他最爱的,就是这首《所有美善力量》。然后,这首诗歌成了很多诗班弟兄姐妹的最爱,在各种处境下因这诗中文字得着理解和安慰。
有些人素未谋面,却塑造着我们的人生。
不是失败,是盼望
弗罗多虽软弱,毕竟将至尊魔戒投入烈火之山的末日裂罅,挫败了黑暗魔君索伦。朋霍费尔却失败了。
从某种角度说,朋霍费尔的人生,是一连串失败,是一连串祷告不被应允的人生:他是最早意识到希特勒危险性的人之一,他肯定为希特勒不要当选总理祷告了吧?然而1933年1月,希特勒高票当选。他是最清晰认识到所谓“德意志基督徒”拜偶像本质的人之一,他肯定为帝国教会不要成立祷告了吧?然而1933年7月,帝国教会成立。他是最早为犹太人呼吁的人之一,他肯定为犹太人祷告了吧?然而德国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反犹法案,最终有600万犹太人死于非命。他肯定为自己主倡成立的认信教会祷告了吧?但认信教会内部还是纷争连连,以至于他都不肯在自己起草的《伯特利信条》上签字。……他肯定为参与的暗杀计划祷告了吧?他肯定为自己能尽快出狱和未婚妻见面祷告了吧?……最后,朋霍费尔的牺牲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还是盟军打败了纳粹。
反过来说,如果用成败来揣摩神的旨意,那么希特勒奇迹般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和刺杀,有些巧合匪夷所思,简直是“如有神助”,希特勒完全可以拿出来当见证讲。实际上,希特勒在逃过某次暗杀后,确实公开宣称他受到上天的保佑。
朋霍费尔1945年4月9日被处决。仅仅21天后,纳粹战败,希特勒自杀。
呃……
若不是耶稣也“失败”了,我们真的无言以对。
“在讲道最后,他带我们转向苦难的解决之道和生活中各种困惑的解决之道。他两次宣告说:‘耶稣活着。’因为耶稣活着,所以我们常存盼望。他在《伦理学》中明确宣告:‘耶稣基督已经复活——这意味着上帝以祂的爱和全能终结了死亡,并呼召新的被造进入生命。上帝赐下了新的生命。’”(第258页)
不是朋霍费尔,是耶稣
“你们千万不可怀疑,在这条被上帝带领的征途上,我的人生充满了感恩和喜乐。”(第273页)
如果读朋霍费尔的故事没有看到耶稣,就是误读。或者,一位历史研究者或传记作者可以勘察搜罗所有文献,忠实还原传主人生细节,但如果没有把读者引向朋霍费尔的耶稣,那就是误导。
就像《楞严经》中佛祖告诉阿难说“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朋霍费尔——以及行道系列的每位传主——当同意这个比喻:他的一生只是指月的手指。读他们的故事,让我们得着智慧,更爱耶稣,更深认识祂,在自己的人生中行出道来。
人生的选择既复杂又艰难,但基督徒的人生可以又简单又容易。只因为他的轭是容易的,他的担子是轻省的。
“在基督的轭下,我们放心地与他亲近、密切交通。当门徒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耶稣就亲自在那里与他们相遇。”<4>
<1>史蒂芬·尼克尔斯,《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金笑慧译,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
<2>埃里克·梅塔萨斯,《朋霍费尔:牧师、殉道者、先知、间谍》,顾华德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
<3>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15359 作者为何怀宏。
<4>《朋霍费尔的人生智慧》译文,原文引自《作门徒的代价》。在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的《作门徒的代价》第81页,同一段译文为“在祂的轭下祂肯定离我们很近,并和我们交往。当门徒举起十字架时,发现的正是祂”。
(作者为图书作者,北京某家庭教会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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