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学生,也是不容易的。”绘图:曹青]
我是一个局外人
年轻男医生的脉脉眼神弯弯绕着打针护士,他们俩正热切地聊着电影《知音》。讲到蔡锷小凤仙如何如何英雄美人一见钟情,女护士的声音就嗲了,赞医生长得蔡锷那么帅(电影里的还是历史上的,我很好奇,但不敢问),她妩媚的姿态,仿佛门诊间就是北京的八大胡同。蔡锷医生拿看小凤仙护士的眼光,打量坐在角落里的我,眼神变了。当然,他也没忘查看我的病历,查看我腿上的创面,那个疮长大了,破了,烂了,化脓,臭得很。
他皱起眉,连鼻子也皱了,瞟着我问:你叫乔宾?
我点头点得很慢,怕这个名字引发什么问题,那是一个名字不当会带来许多麻烦的年代。记得我是坐在长安路地段医院诊室内,西北风拍打着窗户,像一个骂街泼妇在外面一股劲地嚷嚷着我的名字。天冷到坐不住椅子,我简直像马上要翻窗逃走似的。但我说得太夸张了,其实,屋里很舒服,暖洋洋的,还飘着一股甜香,屋中央,小火炉连着一个长长的L形铁皮烟囱,上面炖着的不是什么铝制饭盒里的针头,而是一小砂锅香喷喷的年糕粥,熬得突突直冒泡。我嘴里含着水银体温计,不方便咽口水,也生怕不小心咬碎了,吞下水银会死的,妈妈说的。我妈极其不愿意谈到死,死是最可怕的,但我觉得还不及屁股打一针难受,或者小腿上长一个疮。当时我上小学,对死的理解仅止于此,不如打针来得具体生动。
蔡锷医生又问:小朋友,为什么老是皱着眉头?
医生的态度变柔软了,保持着威严,有点像班主任老师,他依然皱着眉,他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来看医生,直等到创面烂到不可收拾,我的父母太不负责任了。但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爸长年不在家,我妈既当爹又当妈,许多事都顾不上。我尝试着放松眉毛,但眉毛并不驯服。没曾想小到眉毛也会惹麻烦。真倒霉,地段医院的医生一定把我当成安西学生了。我既不是安西学生,跟安东也挂不上。但他们总是把我看作安西安东的。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小就思虑过度,愁眉苦脸。我很不开心,不是因为一个腿上的疮,也不是因为自己的错。我出生在安西与安东之间的地方,既不属于安东,也不是安西,我决定不了,谁也无法选择生在哪儿。
在上海地图上,长安路两边的安东安西,这两个牙签头大的地方,听爷爷讲,1949年之前,连在一起,是一大片看不到边的乱坟滩,夜里时常出现打闷棍背娘舅的事。他知道得很详细,但他不愿细说。那时候,他握着铁勺炒菜,时不时颠个勺,手腕上的铁锚刺青忽闪忽闪,后来,我得知杜月笙的手腕上也有一个。爷爷跟杜先生当年是个什么关系,谁知道。如果说旧社会里爷爷干的就是那些个营生,他会是拿棍子的呢,还是背麻袋的,这个问题是不是也很重要,我不敢直接问他,倒是可以问问他的儿子,但我爸一口咬定说你爷爷是当警察的干活。当过国民党警察的爷爷是一个脾气很大性子粗鲁的北方汉子,想当年花园口决堤,从河南一路南下,鞋子跑丢了,干脆赤着脚丫子使劲逃,一路逃到上海,运气不错,倒插门嫁入上海土著世家。奶奶是一个碎嘴的本地七宝人,唠唠叨叨,哭哭啼啼,偷偷给我和妹妹塞糖吃,不提了,这棵乱七八糟的家族树注定了我生来就不属于长安路。然而,长安路是我生命的起点。
长安路两边的居民大半是苏北人。长大后,我得知苏北人他们初始摇着小舢板,从苏州河进上海,在河湾港汊停泊,上岸拾荒,打短工。日子一久,弃船上岸,在乱坟滩头落脚,去苏州河沿岸工厂谋生,安东安西棚户区慢慢形成。几十年后,一条裤带似的大弄堂贯通南北,一个小菜场旁的公共厕所像一个皮带头,伫立在弄堂中间。皮带头以南,明明在长安路的南面,却叫做安东;皮带头以北,在长安路的北面,则是安西。我觉得这里的地理从一开始就是无比混乱。安西往西,是中山西路和大孚橡胶厂,安西往北,就到了夏天臭到不可接近的苏州河。唯有安西往东稍稍端庄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南北铁路线和老旧的西站。如果把这里形容成上海滩的腹腔并不过分,安东是比较短的大肠,而安西则是漫长曲折的小肠。
长三小学,位于小肠开始的部位。我想不起当初是如何进入这个部位的,在上海话里,长三小学发音宛如“长衫小学”,这里的小学生不穿长衫,相反,父母大多数都是卖苦力的短衫党。安西棚户区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百姓,遭到同样短衫打扮、同为苏北后裔的安东百姓极大看不起。安东和安西,都忽略了他们处于租界越界筑路的最远程,同属于上海的下只角。然而,他们都热衷于在长安路的南北两侧精细地区分出上下两只角。安东优于安西,因为有个好听的“东”字,但安西从来不服气。实际上,安东仅仅处于皮带头以南。皮带头的两端,天天在争谁是上只角。但谁都知道,谁也不是上只角。
我家不是苏北来的,这叫我置身事外,有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乔家老房子在长安路的北侧,紧挨着大马路,处于上下两只角的分界线。安东人谈论安西下只角时,自然而然把我算在安东;安西人咒骂安东人屈死鬼,也不妨顺便把我归入安西,恰如我不是苏北人,却好像偏偏天生要占两边的便宜。久而久之,我弄懂了,原来我是一个局外人,以至于我做了一辈子的局外人。这是后话。
既有中心,也有思想
我正在看窗外不定性的云,想着把教室改建成我所爱的样式。
有个绝妙的点子。在教室后面黑板报墙壁后面修一道墙,拦出一间密室,只放一张小床,容我和一个女同学睡下即可。我可以躺在墙里面的床上听课,老师同学绝不会察觉。该让哪一个女同学和我一起同床共枕呢,两人要天天抱在一起,看窗外淡淡的云和不知道名字的树,度过冗长无聊的课时。这个课题因而变得十分重要。
这一片秘密天地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下身有一丝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教室的那边去了。猛一抬头,不觉与讲台上的王老虎四目对视。
我的腿不由自主哆嗦,然后直立,舌头也哆嗦,请求班主任王老虎再说一遍问题。通常在语文课上,王老虎不会叫我这类学生回答问题,但那天该着我走运,她心情不好,一连两个同学站起来,都回答不上来,一块黑板擦甩过去,溅了第二人一脸白灰(她不扔粉笔头,威慑不大,对眼力和腕力要求太高)。我一定是忍不住笑了,笑得太得意,同桌那个女生注意到了。这些不寻常的细节立刻让班主任面无人色,她冤枉了我。我不是笑她的黑板擦没准头,我笑的是我的密室计划,但她不晓得,她毫不犹豫地点了我的名,我不怨她。
关于《荷塘月色》的中心思想,我在拼命地思索。但我想到的却是:与我同榻的女生到底该是陈荻还是姚佩华,我的思绪如同月下幽僻的路,白天少有人走,夜晚更加寂寞,绕着教室后面的密室和密室里的床,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陈荻机智灵敏,姚佩华温婉善解,都很漂亮,但各有各的长处。我喜欢姚佩华多一点,何况,姚佩华这学期对同桌说喜欢与我同桌,搞得那新同桌火冒三丈。那新同桌就是老师最头疼的班级一霸国平, 竟然冲冠一怒为红颜,扬言要摆平我。但我不怕。姚佩华成绩一般,家庭出身普通工人。陈荻名列前茅,父母在江西的剧团工作,实在是很难决断。鉴于一班相貌够标准的佳丽候选太少,我考虑将二班三班的也列入一个加长名单。我在课堂里的思想可以说是朱自清说的树色,一团烟雾,一团烟雾。
所以我回答:朱自清一个人在月下绕着荷塘溜达,走到哪想到哪,没什么中心。
王老虎没有把我的书扔在地上,也没有骂人,但这节课上,她的脸色也像月下树色,阴阴的。我承认我喜欢说话,上课说废话,说出人意料的话,不讨人喜欢,但那一次完全是无准备,迫不得已。我都不怨王老虎,她不能怨我。
外面有人叫“王荷月”,她放下粉笔,瞪了同学们一眼,用手指一下我,就出去了。我知道我有中队长的职责,帮老师保持课堂肃静。然而,我无法约束唧唧喳喳的班级,班声爆发之后,犹如校外的所有摊贩男女老少全都扛着家伙混进了课堂。我右小腿的烂疮有些疼,又有些痒,我害怕稍一用力,创面会迸裂。
野猪仰着头捏着嗓子叫了一声“王荷月”,课堂里突然鸦雀无声。随后,有人突然骂了一声“野猪你寻死呀”。班级里又是一片吵吵,声音比先前更大。大家都似乎在等着副班长乔宾出面收拾天下。但我分明看见女乔宾笑嘻嘻的甩着手,没事人似的。我很生气,愈发不想管了。
补充一下,班上共有两个乔宾,性别相反。乔宾,这个普通名字在班上变成了一个无人使用的中性词,因为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乔宾。我是那个男的,住在长安路;另一个女的,住在校门口。她家的门对着学校。她也是班级前三甲,成为我学习上的竞争对手(我很骄傲,每次考试都能赢她)。这学期,她莫名其妙当上了副班长。同学们为区分清楚,一概用职务称呼我们俩,我是班长,她是副班长,我们这个班级在全校成了最重视职务行政级别的地方。
女乔宾个子很高,达到了班上留级生的高度,坐在最后一排,每堂课,都在后面监视前排的后脑勺。我对野猪说,知道古人为什么说芒刺在背吗。
野猪顺着我的下巴颏,头扭向后面,恰好撞上女乔宾冷峻的目光。
我说,懂了吗,就是这意思。
彦子从后排窜上来附在我耳边说,喂喂喂,记得什么是《长衫守则》?
长衫?我在发愣。我不喜欢这小子老是不懂礼貌,不叫我班长,老是喂喂喂的。
彦子又说,作为一个好学生,要么说好话,要么不说话。别忘了哦。
长衫小学是有秘密的。虽是一所位于苏北人群居区的普通小学,但长衫小学生的智商超过了许多重点小学。一些高智商的前辈在毕业前,总结了十条《长衫小学生文明礼貌守则》,出于某些原因,从来没有写在纸上,而是任由其年年在每个年级间偷偷作为口头文学传诵,流传至今。有时候,我反应很慢,多亏彦子及时提醒这个秘密守则,使我有茅塞顿开的喜悦。班主任王荷月的名字,不是恰恰说明了她老人家为什么如此重视《荷塘月色》。朱自清老人家在荷塘月下转了几圈,就产生了我们的大名,这篇散文佳作对老师来说,当然既有中心,也有思想。
一班的学生警惕性特别高
上学前,我发愁要不要戴红领巾。普通同学常常不戴,但我是挂着两条杠的班长,必须天天向上。戴了,要不要戴端正呢,小队长们都戴得歪歪斜斜,那样才帅,但我是中队长,按班主任的话,我是全班的学习榜样,行事为人都要像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那样端正,何况,校门口天天有人执勤,检查红领巾佩戴。我趁妈妈不注意,在大衣橱镜子前照了又照,把红领巾摆正在榜样的位置。等过了校门口检查哨,我马上把红领巾扯歪了。
野猪和彦子在走廊另一头等我,我看了他们一眼,就笑了,他们的佩戴方式同我一模一样。我带着这两个好朋友走进教室,像司令带着两名副官,干部的榜样力量自然来了。我们故意走得慢,走路姿态很端正。我们朝四周一看,有的红领巾是歪的,有的根本没戴,男生的脏兮兮的;只有女生戴干净,而且戴正了,戴得最端正最干净的是副班长女乔宾。
我脸红了,我有一个坏毛病改不掉,老是免不了像女生那样脸红。
当上班长,不光因为老师喜欢我文静成绩好像女生那样脸红,也因为同学们爱戴我,不是我长得帅作文写得好给人抄作业,也因为我是班上的故事大王。80年代,没什么读物,课间时间还很漫长的时代,同学们无论安东安西,无论是男是女、留级生还是好学生,老爱围着听我讲故事。故事总是从《少年文艺》、《水浒传》、《三国演义》和《三侠五义》等等开头,然后七扭八拐,添油加醋,离题万里,一忽儿科幻,一忽儿童话,一会儿反特,一忽儿冒险。听故事的,现在该叫做“粉丝”,喜欢的(也是我讲起来最忠实于原著的)是《书剑恩仇录》和《萍踪侠影》(从中山公园电影院门口书贩手里高价购得的地下翻印本),当时谁也想象不出世上还有武侠,那种快意恩仇的生活,整天不用读书,尽琢磨着练武功打群架谈恋爱。
这个班级的学生警惕性特别高。一边听故事,一边时不时回望教室后门。后门上有一个小窗户,常常在故事说到紧要关头,会出现一张严厉的面孔,看不出头发长短,锐利却飘忽的眼神,严肃而紧张的面部表情,凝固在窗框里,活像一张中年男人的遗像。这女生男相的人马上会出现在教室门口,捋一捋短发,轻轻咳嗽一声,班主任王老师登场了。
某次,班级集体去看香港电影《王老虎抢亲》,我口误,把王老师叫成了“王老虎”。王老师与王老虎同姓本家,且作风顽强有过之无不及,久而久之,班上背地里都开始随着故事大王,管她叫王老虎。不过,千万别误会,学生们爱戴王老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只给我特喜欢或特憎恶的人起绰号。王老虎属于前者。
王老虎上作文点评课,我的作文照例被老师指定为范文。 我说错话后,心情糟透,再也不愿在课堂里发声。王老虎背着手,板着脸,命语文课代表朗读我的作文,但课代表的普通话实在太上海化,她读得越起劲,我的头埋得越深。我情愿让数学课代表陈荻来读。可是,陈荻是教导主任喜欢的学生,班主任政治路线很清晰,不会让教导主任的人干涉班级内政。
第二篇示范作文,还是我写的,王老虎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叫副班长起来读。王老师对学生特别严格,特别爱这个班,所以,大家都乐意接受副班长作代表,用高声朗读来表达对老师的敬意。前文说过副班长也叫乔宾,却是个女的,一直让我如蛆附骨。她朗读之前还深情望了我一眼,作为男乔宾,我恨不得立刻拉响下课铃。
平心而论,王老虎非常亲民。开学初,她从乡下度假回来,一手举着日记本,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课堂上来回踱步,亲自朗读她亲撰的散文。瓜田李下,在老师的声音塑造下变成了世外桃源,她拿着盛米和烂菜皮的碗,在竹篱瓦舍间,与土鸡们一同散步;刚出生没几天的小鸡,老师把它们放在手心里轻轻呵护;即使小雨纷纷,老师还是依依不舍亲爱的小鸡们……读完自己的大作,老师拿出一袋水果糖。同学们就像那些雨中瑟瑟发抖的小鸡,多么需要王老师的爱心分享。凡是点到名上去领糖的同学都像是领三好学生奖状那样神气。我照例是首先拿到糖的一批人,由此,我须将成绩维持在前三,但我当时总是能做到,不费吹灰之力,我也搞不懂为什么。直到升入重点中学,我再也没能进入前三甲,甚至连前十都很难挤进去(我才发觉长衫小学前三甲原来是一场梦)。
王老虎的水果糖是另一些学生的噩梦。凡是没有吃到水果糖的同学,都眨巴着眼睛咽口水。好哥们野猪,长了个大猪脑袋,不管怎么努力,成绩总是红灯高挂。后来,他严词拒绝上去领王老虎的糖衣炮弹(也轮不到他),他嘀咕:早些年……我爸说要是早些年,肯定把王老虎架出去游街示众,头上还戴一个高帽子画个大叉!
他的说法不太公平。我爸也是老师,也戴过高帽子,听说给党提意见鼓励百家争鸣那时节,我爸头脑一热,也给学校领导提意见,师范一毕业,就给发配到郊县中学去了,至今还回不来上海。王老虎的确为班级操碎了心。她常常带病坚持工作,亲自部署同学们“一帮一、一对红”,亲自指挥大补课大扫除,年年评为先进班主任。校长常说这样的班主任是我们学生的福气啊(此处“啊”发音要拉长三拍)。
马步站桩
放学,又逢雨后,跟野猪和彦子去城堡玩。 我常常同朋友来寻宝,能够找到弹珠、锯片、彩色玻璃、烂草绳和破玩具之类的好玩意。
城堡这地方,并没有城堡,在长衫小学教学大楼后面,就是一小片空荡荡的泥地,雨后不好走,犹如一艘沉没入湖底的船,装满了楼上窗户扔出来的各类垃圾,仅靠东南角一株不知道名字的大树,好似锚链拴在码头上。在大楼和大树的巍峨夹持中,城堡整日背阴,寸草不生,靠墙却长着一溜高过我脑袋的蕨类植物。当我不喜欢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来这里与植物对话。一次大雨后,我双脚陷入泥泞,挣扎起来,满身满手是泥,以致雨后我不敢去那里,除非穿上黑色大胶鞋。
这次,野猪一只脚陷入了泥沼,肥脸上肌肉扭曲,汗珠子滚动。
我对野猪说,戆度,连走路都不会了。
就我一个人穿着套鞋,但野猪还要逞强:走路无非是一脚前一脚后,谁不会?
报应来了,话未说完,他的另一只脚也立刻陷进去了。
彦子个子最高,但很机灵,他脚底像抹了胶水黏住似的,在入口处的水门汀上不进也不退。他正在观察我们。
我听到“小孩过来”的喊叫,起先以为听错了,这里没法子晒太阳,也没女孩子来跳绳。喊声提高了分贝,人脸在蕨类植物巨大叶片间晃动,我不想理睬,但那个声音似乎有一种班主任似的权威,把我一步步硬生生给拽过去。
那里蹲着几个人,我不认识,只有一张脸有些熟悉,野猪高叫了一声“杨白劳”。那张脸笑了,唇上已经长出一圈黑毛,他是年级里最著名的留级生杨敏华,绰号“杨白劳”,因为他的左脸颊上有一块白斑。
杨白劳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铁塔一座,他用著名的斗鸡眼瞪着野猪,直到野猪不得不低下头去。杨白劳朝我招手,白眼珠瞪得比牛眼还大,白斑变成了金黄色。
彦子忍不住大叫一声“扯呼”(武侠小说中江湖黑话,意为“逃跑”)。野猪拔出一脚泥,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回走。可我迈不出腿,我吓坏了。我想到口袋里还有妈妈给的零钱,杨白劳是经常敲诈低年级的。
你是三(一)班的?杨白劳的口气很凶。
旁边不知是谁在打圆场说,人家是班长,好学生。
打圆场的是高年级的,也可能是邻校的,反正那人长得也不像好人。我跑不掉了。后面又挤进来一个小个子,个头与我差不多,外套里露出大敞口花衬衫,手里抓着一个香瓜子三角纸包。我头皮发麻,最不想见的人出现了,我们的班级一霸国平笑嘻嘻嗑着瓜子,他不用开口,就证明了我是王老虎喜欢的那一类学生。
他是安东的。不知道哪个多嘴的又插了一句,火上浇油。
我急忙说不是,我住长安路那边。
国平吐出瓜子壳说,赤那,那就是安东的。
我要永远记住国平那家伙落井下石的贱笑。《长衫守则》第二条大意说,“安西学生理应尽可能地修理安东学生,因为他们不谦虚不友好”。凭什么呢,安西安东还不是一样是脏兮兮的肠子。然而,杨白劳和国平等在场的人清一色全是安西人。我很尴尬,我强调说,我不是安东的!
杨白劳与国平相对嘻嘻而笑。
我既不是安西人也不是安东人,什么也不是,这好像就是我的错。“如果老师喜欢修理差生,那么差生就应该修理老师喜欢的人”。这是《长衫小学生守则》第八条。我是一个公认的老师所喜欢的好学生,这么多老师所不喜欢的差生在这里大聚会,看来我在劫难逃。
有人扯我的衣服下摆,我回头,野猪坚定地站在我身后,太感动了,这才是好兄弟。彦子那个死人还假模假样的,在城堡入口处磨蹭,眯着眼向楼上看,怎么说呢,有时候彦子就是太聪明了。
杨白劳一把揪住我领口,红领巾抽紧,变成了一根上吊绳索。我越是喘不上气,他越是发笑:你们班主任是王老虎吧,她喜欢发糖,话梅糖还是大白兔奶糖?
彦子还死样立定在原地,只是冲我大叫:第七条第七条。
我不想理彦子,我早忘了第七条守则,想也想不起,但舌头不听话,还是说:水果糖。
拿来。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画了一只王八。
吃完了。我说的是老实话。
那就拿钱出来,马勒戈壁。
杨白劳要的就是糖果。他也喜欢有话直说,说老实话。我松了一口气,但更紧张了,怕他发现我口袋里藏的零钱。我想大叫呼救,王老虎若是在语文教研组,一定能听见。但向王老虎求救太没面子了。我还没喊的工夫,三楼窗户口多出了不少男男女女的脑瓜,还朝下面使劲拉长脖子,同学们的出现阻止了我许多不明智的企图。起码,我不能失去班长的尊严。因为我还看到了副中队长女乔宾笑嘻嘻地在楼上朝我眨眼,她的瓜子脸,白皙皮肤,秀丽的凤眼,全都令我讨厌。不知从何处,我萌发出一股大无畏的勇气。不能在女乔宾面前丢人。她老是逼着我放学后一起出墙报,害得没法去三角花园踢球捉迷藏。
我对杨白劳说,你没看过《书剑恩仇录》吧。
杨白劳生气了:谁没看过?
他手上放松了些。我吃准了杨白劳没看过,他老留级,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我说,我爸是武术队教练,他教过我功夫。霍青桐的功夫。
我没骗他,我爸爸早年靠边站,没课可上,就带了一支中学武术队到各个体育馆,表演长拳、太极拳、单刀对双钩之类。我没正规学过,但好几年暑假,我都在武术队混,天天看他们训练。
活青铜?马勒戈壁。杨白劳笑得犬牙都露出来了。
旁边几个人也来兴趣了,纷纷要我露一手。
我说,一对一单挑,武林规矩。
杨白劳松开手,嘻嘻笑着,不相信似的打量着我。
国平把香瓜子装入裤袋,凑上来说好好好,我做公证人。一对一,不许赖。
我说杨白劳是留级生,比我高比我大,那样比不公平。怎么比?杨白劳朝掌心吐着唾沫,有点胡涂了。他脑子太笨。我要杨白劳站桩不能动弹,如果能把他推倒,算我赢;推不倒,就是输。这样比,双方都不会受伤。杨白劳有点犹豫。国平笑嘻嘻对他说,赤那,你这么高这么壮,还练过长拳,站马步还不会!
杨白劳马上点头同意,脱掉外套,沉裆下蹲,扎扎实实,来了个马步站桩。
我绕着杨白劳转了三圈,杨白劳起初还跟着我扭脖子,脖子扭得酸疼,嚷嚷快点快点。转到第三圈,到了他背后,他还在嘟囔,我趁他不注意,抓住他双肩,右脚大套鞋铁锤似的朝他腿弯里使劲一踹,两手同时向侧后方用力一拉,杨白劳膝盖一软,啪嗒仰面摔倒。地上全是泥浆,他滚了一身泥,往脸上一抹,成了大花脸。他反应挺快,狼狈是狼狈,马上翻身爬起来,还没忘了讪讪地问我这是什么招数。
我得意地拍拍手说,擒拿。
杨白劳说不行不行,你耍赖,重来重来!
国平一把拉开杨白劳,亲热地凑到我跟前,说一定要学一招。
我不屑地说,马步还没练好,怎么学擒拿?
国平扭头,指关节敲打着杨白劳的头:马步还没练好怎么学擒拿?
我和野猪、彦子离开时,那些人正在国平的带领下,开始练马步站桩。
杨白劳一个人呆呆地望着我们,用衣袖抹着脸,嘴里念念有词。
我右小腿上的创面又痒起来,在医院里涂了一种蓝色油膏,冷冰冰的蓝油,果然很管用,创面开始愈合,有时候会非常痒,好像城堡里所有的蚂蚁都爬到小小的创面上大行军。
荣誉是个好东西
彦子搂住我肩头大笑:没想到乔宾武术这么厉害。
我躲开了,又想起来什么,忙问彦子第七条是什么。
彦子的记性好过我,嬉皮笑脸地解释秘密文本《长衫小学生守则》说,“安东学生要尽可能地修理安西学生,因为他们不文明不礼貌”。这条写得不好,我们安西哪有不文明不礼貌?
我说,我又不是安东的。
彦子说,那你也不是安西的。
我无助地望着野猪,野猪很爽快地表态:如果你跟我们安西人在一起,你就是安西人;如果跟安东人在一起,你就不是安西人。
我说去你丫的。这个守则太古怪了,安东安西老要斗来斗去,不是存心要叫天下不太平?
野猪左手握拳放到嘴边,对着拳眼吹气,他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会使劲吹拳眼。
奇怪的是,彦子一直为自己是安西人感到自豪,他说喂喂喂,什么是天下?天下就是谁当老大的事。安东人从来当老大,现在我们安西人口比安东多好几倍,房子也多盖了那么多,学校也在我们这里,安西人不想尝尝当老大的滋味吗? 天下该轮到安西人做老大了。
我皱着眉说,公共厕所不在你们那里。
野猪不吹拳,改吹拳关节说,比一比谁的拳头硬,赤那。
彦子太同意了:好像《守则》第十条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相信。可不管彦子也好,野猪也好,谁也说不清《守则》第十条是什么。这个守则从来没写下来过,也就是说,秘密文本是根本不存在的,没有白纸黑字,守则就靠有心人口口相传,难免有版本出入,尤其是第十条。谁也说不清第十条是什么。神秘的第十条是什么,我们都争持不下。彦子答应去问一下高年级,但我不太相信彦子。他这人就是太聪明。
第二天,我起大早,在学校门口值勤,同学们不管认不认识,经过我身边,都不住回头看我,窃窃私语,他们不是笑我红领巾戴得端正。我看见姚佩华和陈荻走过,她们都笑得非常好看,但哪一个笑得更好看,真不好说。我没想清楚的工夫,一个三年级中队长用擒拿手收拾了老留级生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全校,一个好学生居然打败了留级生,在苏北小赤佬横行的长衫小学是一桩从来未有的奇闻怪事。 一夜之间,乔宾这个名字誉满全校。我真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出名,可也不奇怪,长衫小学自古以来是认拳头不认道理的地方。
不久,王老虎找我来了。她把我一个人叫到办公室去拿糖果,办公室内空无一人,桌上既没有水果糖话梅糖,也没有大白兔奶糖。连半点糖屑也没有。
王老虎舒舒服服坐在铺软垫的木椅里,问我跟杨敏华打架的事。
我反应慢,不晓得是不是该点头。
王老虎端起茶杯又放下,和蔼地说,下次不要这样。你是班干部,要注意形象。
头很重,我把头垂下,减轻脖子的负担,脖子红了,胸口也红了,一直红到肚子上,连肚脐眼周围也是热烘烘的。
王老虎喝着热茶,宣布我的两条杠换成了三条杠,我被晋升为大队委员。
走出办公室,我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跳出了班级集体,进入大队部了。难道是王老虎异想天开,也想奖励一下好学生打败了校内歪风邪气?尽管王老师对人一直比较严厉,但她并不厚此薄彼。即使是教导主任,她也不给面子。作为小学校里唯一正宗师范学院毕业的老师, 她在语文教研组内从来都是挑大梁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用水杯投掷政治老师,仅仅因为政治老师埋怨物价涨太快,钞票不值钱。校长赶来劝架,王老虎指着刚躲过水杯的女政治老师说,校长您评评理,她还是老党员呐!王老师很骄傲,她一直是组织生活也不过的党外人士,连她都没二话的事,凭什么一个老共产党员要这般无端发牢骚。那不是证明她这个无党派人士思想比老党员政治老师更先进嘛。校长拼死拼活把两人分开,没说什么。但我得赞扬我们这位敢说敢做的女班主任蛮有正义感,也很公平。要是换在今天,王老虎无疑是释放社会正能量的正面典型。
自此,我开会要去教导处旁边的大队部,与大队长大队辅导员一起开更高级的会议。我憋着尿,不停地偷偷跺脚,好不容易开完第一个会,立马冲到厕所,对着小便池疯狂扫射。大队部的会,就是不一样,就是像老师们开会的样子,有人做会议笔记,有人主持,有人批评,有人自我批评,一开起来,没完没了。我对着小便池的尿碱还没发完开会感想,听到门外有女生的声音说他就是打架的中队长吗,另一女生说是呀,所以撤了他的中队长,摆到我们大队部来了。几个女生嗤嗤窃笑着走远了。
荣升后,我变成了一个影子,从墙上落到地上,躺在我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胳膊上的袖标比原来多了一条红杠,但奇怪的事是,同学们经过我身边时,再也没有以前的敬畏眼光。此后去大队部开会,我总是能躲则躲,不能躲就不说话。大队辅导员有一次忍不住问我为什么老是皱眉头。我怎么说呢,总不见得告诉辅导员我懂了,这就是古书上说的“明升暗降”。
女乔宾当上了正班长。我失去了天天清晨代表班级主持升旗仪式的权利,我含着泪,看着另一个乔宾穿着裙子,代替我,戴着中队长袖标,骄傲地挺着白衬衫勒出来的小胸脯,在国歌声中,天天走过我面前,走过陈荻姚佩华,还有别的许多人,在国旗杆前面举手敬礼,昂首挺胸,目光随着国旗一寸寸上升,直到再也无法上升。
荣誉原来这么容易使人上瘾。失去荣誉因此也非常爽快。课间休息,我把彦子找来问《长衫小学生守则》怎么说的,彦子摸着脑门想了想,说有吧。
有吗?
彦子嬉皮笑脸的,蛮肯定地说,大概有吧,第四条。
地球撞上了太阳
大老远认出了王老虎的背影。
她同我一样住在长安路边上,就在马路斜对过红英家所在的日本楼。她的住所证明她既不属于安东,也不属于安西。但她在班里宣称她是正宗上海本地人。这里要找出几个正宗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发现一条会上树的狗还难。
我跟在王老虎身后,不让她发现我。其实,老师非常喜欢我,但我就是不想与她同行。我不是记恨她暗算我,不让我做中队长,我是嫌她脚大,41码,比我爸还大,像我爸40/41混穿,关键看鞋子。她41/42码的脚踏步有力,高高的个子,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有节奏地向后下方甩出,如同扭秧歌一般。经过公厕,到了菜场,脚的步调和节奏不自觉地加快。尿碱、烂菜皮、黄鱼的混合怪味把所有经此上学的学生熏染成同一个味道。在我记忆里,长衫小学生不幸都是同一个味。王老虎也不例外。这双有怪味的大脚踏入校门后,节奏马上不一样了。同样是快,前者是和风细雨的快,后者是干革命工作的快,王老虎每天都像有很多国家大事着急处理。 但今天班内还有更急的事等着她。
教学楼门口有人喊一嗓子:王老虎来了。
呼啦一下,楼门口围着的学生都散了。当王老虎快步冲进楼内的时候,我才走进校门,拉着一个路过问,他说精彩打架了。几班的。你们班的。谁谁?有眼珠子的自己看。我脑袋也热了,脚的反应比大脑快多了。我飞跑上楼梯,跟着越来越多的人往三楼跑,我不敢信有谁敢在上王老虎的课前干架。比如,拿我们班最厉害的女生羊妈妈(由外号可知姓杨)来说。有一次,被人说偷拿了同学的铅笔,羊妈妈领着她妈杀入学校,羊妈妈的妈妈左右两手各抓着一捆彩色铅笔,冲进教导处,指点江山,威风八面,对着主任抗议。但羊妈妈呢,她充其量也不过是躲在她妈屁股后扭捏着偷看。等到王老虎进来,她就不见了。
赶到教室,我彻底失望了,比同学们更失望,好戏早已结束。现场谁也不敢说话。女乔宾气喘吁吁,在整理衣衫,用手梳理头发,脸蛋红彤彤,缀着一层光亮细密的汗珠。
万万料不到,躺在教室后面地上的人却是小霸王国平,身边歪着一根拖把,地上倒扣着一只铅桶。好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脸上有几道红色痕迹,衬衫掉了好几粒纽扣,他去抓地上的外衣,我们以为他还要放马一搏再决雌雄,但他分开人群,就那么冲出去,头也不回,喊了句“赤那娘壁”,所有的脑袋都一致扭往同一个方向,王老虎面色铁青,背剪双手,站在讲台前,保持沉默,连老师一时间也不能断定国平到底准备操谁的妈。
事后,野猪说国平是一个戆卵。
国平个子比女乔宾矮半个头,干瘦如柴,但他爆发力强,赛过厚厚的跳马垫子,怎么也踩不烂,还是学校百米跑和掷铅球的冠军。有人说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如果女乔宾手里有两把铅笔,也许她还有戏,但她赤手空拳,连扎头发的蝴蝶结都被打掉了。她标枪一样颀长的身体撑不住,被国平牢牢控制住了长发和一条胳膊,她唯一自由的那只手一点儿也抓不住他滑溜溜的寸头。国平大吼一声,拧腰发力,把头顶在她肚子上,把她一直顶到黑板报,动弹不得,眼看胜负已分,却不料女乔宾先后抓到两个黑板擦,左一个,右一个,统统拍在国平面门上。他变成了一只死命揉眼睛的白头翁,随后,一根拖把和一只铅桶重重落到他背上,连续几下,差不多打断了他的脊梁骨。
我没想到新班长真的能打,敢打,大打出手,击溃了皮糙肉硬的班中一霸国平。我走路轻飘飘的,如果国平打架输给了女同学的话,离中国妇女解放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的日子还会远嘛。彦子在我身后,对野猪分析霸主惨败对班内和年级形势的深远影响,他用学校广播员的腔调着重提到:男乔宾对杨白劳的一战,性质不过是自卫反击,而女乔宾跟戆卵公开打拳击,被王老虎当场抓现行,女班长的位子还能保住吗?
我听了,脚步飞起来,起先像和风细雨,而后像干革命工作。越跑越开心,跑过菜场,跑过公厕,跑过地段医院,跑过日本楼和邮局,在邮局外面报栏站住,我大喘着气读报,为了尽快平静下来,我选择看报上的小说连载,有时,我也会看看新闻,看到有意思的,气息平顺了,比如,那一天,《解放日报》上说,某月某日,查良镛十分兴奋,郑重其事,早早起床,梳洗一番,穿好西装,打好领带云云。我当时最崇拜的人是查良镛,因为我知道他就是写陈家洛和红花会的金庸,据说是一个懂得许多绝世武功的写文章的人,要不他怎么写得出那么多好小说,他住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香港。这个世界有意思,两个不同的人共享同一个名字,而同一个人也可以拥有不同名字的分身。文中说查先生是先穿西装后戴领带。我爸爸偶尔也穿西装出门,总是先戴领带再穿西装,我发现这先后秩序就是大人物和平头百姓之间的差别。我为这个发现雀跃不已。
文章又说,邓小平以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身份接见了香港《明报》社长金庸。当时,我还不能领会文字后面的意义,但我知道两个了不起的人见面了,好像地球撞上了太阳,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我很想听听彦子的分析,但这个长衫聪明人不在。一旦男乔宾和女乔宾撞上了,发生的事是不是也会“匪夷所思”(这个文绉绉得莫名其妙的词是从金庸书里抄来的),我不知道。
窗外的铁树开花了吗
王老虎把我单独叫到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里面还是没有别人,桌上面还是半点糖屑也没有。这一回,她很严肃,干巴巴地说,班上出现了歪风邪气。作为大队委员,你竟然没有勇敢地挺身而出,制止坏同学欺负好同学。
我很想说我不是纠察也不是联防队的,但我的嘴巴不响,手脚冰凉。
她口气放缓说,你不要老是看着窗外,窗外的铁树开花了吗?
窗外铁树没有开花,但我就算回过头看老师,老师的头上也不会开花。
王老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乔宾同学,你是大队委员了,为什么老是皱着眉头?
是呀,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我负担了太多想法的脑袋重得抬不起来,肚脐眼周围热烘烘的,我听不清老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说,如果大队委员的位子要保住,去写一份检讨书,交到老师这里来。
我期期艾艾终于讲出口:班长乔宾她,她、打、架……
王老虎把眼一瞪截断我说,中队长为了抵制班内歪风邪气,你难道不知道国平一贯欺负同学,干扰班长出墙报,班长是见义勇为,自卫反击……
对我来说,写一份检查也不难,花不了半小时,也不是没写过。但我纠结在男女乔宾的差别为什么那么大,男乔宾打架做不了班长,而女乔宾打架就升为班长。我就是不想写检讨书,我也不想见老师,更怕妈妈知道。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还是知道了,由此可知,长衫小学里一直有她布下的情报网。妈妈吃这顿饭显得心事重重,饭没吃完,就把碗筷重重一放,从五斗橱找出两条香烟和一桶油提着,往马路斜对过的日本楼去了。
吃饭时,妈妈一直在唠叨,她说我爸不在家,她为我操碎了心。她还说女乔宾家虽然在学校对门,但她爸爸妈妈不住那里,都在北京做官。这些话从我左耳朵进入,右耳朵出来。我出门前看到大衣橱穿衣镜里面的那个小朋友一直皱着眉。我扯下红领巾照镜子,挤眉弄眼好半天,还是学不会眉头不打结。不皱眉头也很难。
门外梧桐树下,有一胖一瘦两条人影等我,路灯很暗,面目看不清,但我晓得是野猪和彦子。
野猪急急地说乔宾求你个事,检讨书怎么写?
我不解地看着他。野猪对着拳眼吹气说,我和彦子下课打闹,追着玩,被教导主任看到,把我们交给王老虎,王老虎说我们是打架,屡教不改,要写深刻检查。不写不能上学。
彦子附和说是是是,搞七捏三,我们又不是真打架。赤那,你晓得,王老虎办公室一只抽屉里面塞满了,全是检讨书。我们将来可都惨了!
连文质彬彬的彦子都骂人了,我对彦子说,《守则》第十条我晓得了。
彦子的耳朵竖了起来,野猪说快讲快讲。
我说,长衫小学入读的不是小学生,而是他们的家长。家长统统要接受再教育。
彦子摇头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那你说是什么?
彦子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第十条,说你打架就打架,说没打架就没打架,一切以老师的话为准。
野猪和我哈哈大笑。
无风的傍晚,笑声回音很大,我们笑得真开心。
彦子和野猪走了后,我也往学校走去。走到学校门口,望着对面女乔宾的家,眼光彷佛穿透墙壁,看到她吃完晚饭在看电视。荧光好似许多白色的手,在她光洁的脸上变换着光与影的组合。我很喜欢看这样的女孩子。不可思议的是,以前为什么我那样讨厌她呢。我看见她的娘娘招呼她去洗碗,她两手扭捏着推脱说太累,娘娘生气了,开始数落代她在北京工作的父母照顾她一个小姑娘有多么不容易。
做小学生,也是不容易的。到底是哪一位高智商的前辈在毕业前高度总结了做小学生的智慧,写下了如此有效实用十条《长衫守则》,我实在想不出来。古人说述而不作,光是说,楞是不写下来,看上去没有道理,其实大有玄机。各年级代代口头相传,口头文学,没有白纸黑字,老师教导主任校长都没法抓住把柄。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个小小的遗憾,比如,《长衫小学生守则》第十条到底是什么,谁也吃不准,众说纷纭,谁也无法确定。如果在毕业前不能确定,就是毕了业,我也无法瞑目。
我站在路灯下,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天色完全黑了,女乔宾家院门吱嘎一声打开,我吓得转身拔腿就跑。
不知何时,起风了。我顶风跑起来,无形的阻拦越厉害,我跑得越带劲,发觉右小腿异常有力,疮面既不痛也不痒,完全没感觉了,纠缠一学期的烂疮也可以一夜痊愈,像从来没得过似的。我大口吞噬冷空气,穿过黑魆魆的菜场,穿过公厕,跑过夜归的行人,风像某个女同学熟悉而甜腻的声音,在耳边咋咋呼呼,我用不着听她啰嗦。跑着跑着,我绊了一下,弹跳步变成大步跨栏,侥幸没有摔倒,但不得不慢下来,身体里发出嘎啦一声响,什么关节错位或散架,一定有什么不对头,步伐改成了走路方式前进,但还是觉着不对劲,左右脚怎么迈步,怎么不协调,先左手还是先右手,多少摆动幅度合适,左右手转眼变成了船桨般沉重别扭。本来很简单的肢体动作,一旦不自然起来,就像连续360度空翻那样困难。
我不会走路了。走在好端端平平坦坦的马路,也可以变成上平衡木那样步履维艰。我站住,撩起右裤腿,小腿上留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褐色疤痕,边缘深,中间浅,泛出粉红的鲜肉,疤痕深深地烙在皮肤里,要跟随我一辈子了。
走慢些呀,乔宾,又不是充军。后来,很多人(包括我妈)都这么呼吁,但我走路越来越快,好在国家发展越来越快,我跟上了这个国家的节奏,如果一旦慢下来,我就不会走路。只能快,不能慢。我发现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乔宾啊乔宾,这算不算是一种残疾呢,我就是不会好好走路。以后,我与野猪、彦子两个发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他们俩都跟不上我的速度,终于淹没在人海中,杳无音讯。
不过,迄今我还记得野猪同志说得好,慢慢走路有那么难吗?左脚右脚,谁也没有特权, 不能老占先。走路,无非就是一只脚放在前面,另一只脚放在后面,依次交换,轮流占先。可是不管他怎么说,我怎么走,我还是觉得走路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皱眉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我老是改不掉皱眉的习惯。
久而久之,小学毕业前,我成了一个走得飞快的少年老头。
作者小传
武陵驿,居墨尔本。2018年重新发表作品。出身和阶级不可更改,职务都是暂时性,获奖已成过去时,神学和政治不太正确,写作成为时断时续的朝圣之旅。小说散见于《芙蓉》、《文学港》、《江南》、《莽原》、《都市》、《安徽文学》和《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诗歌刊于《创世纪诗杂志》、《乾坤》等海外诗刊,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已出版小说《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和《骑在鱼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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