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耶稣会教育章程》(1598年版)扉页。]
一、耶稣会教育兴起及其章程的形成
为推进天主教内部改革,1540年教宗保罗三世颁布教皇训令,正式承认耶稣会的存在。<1> 在16世纪文艺复兴和教会改革的大背景下,耶稣会会祖依纳爵·罗耀拉(Ignatius of Loyola,1491—1556)、哲罗姆·纳达尔(Jerome Nadal,1507—1580)等十多位修会初期成员共同开始了耶稣会的教育构想。
教育事工可谓耶稣会最有成效的事工之一。耶稣会教育以希罗典籍立语言基础,以亚里士多德为哲学基础,以阿奎那为神学基础,其办学模式具有古典学教育传统及中世纪大学教育传统,总体具有古典教育的特征。<2> 成为一名耶稣会士需学习文法、修辞、逻辑、哲学、神学。它培养出来的一批名士,如十架约翰、笛卡尔、伏尔泰、阿瑟·柯南·道尔,其中有圣人与恶棍,亦有虔信者与敌基督者。耶稣会注重学术传统,且一般情况下耶稣会士都接受过古典语言和神学哲学训练。相比天主教会其他修会一些只会背诵拉丁弥撒经文的文盲修士,耶稣会确有特别之处。修会教育事工的目标正如《耶稣会会宪》对修会自身的期待:A. M. D. G. (Ad Majorem Dei Gloriam),意即“为了天主更大的光荣(愈显主荣)”。我们应在A. M. D. G.这一敬虔传统的基础上来理解其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说在1545年特利腾会议(即天特会议)召开之前,并未有文件显示耶稣会教育事工的成立带着抵抗新教的初始目的和意图,但耶稣会教育后来确实成为天主教对抗新教的有力武器。<3>
随着耶稣会教育在16世纪异军突起,以秋风之势席卷欧洲,其开设的学校在欧洲版图上棋布星陈,从1548年到1566年罗耀拉去世,计有学校33所。在1599年以前,耶稣会学校的数量就已达到245所。<4> 随着办学规模的扩大,耶稣会教育亟需一个统一且行之有效的制度规范。经数十年的考察和商讨,耶稣会于1599年正式颁布了修会的教育章程。
1599年版的《教育章程》(Ratio Atque Institutio Studiorum Societatis Iesu或Ratio Studiorum),作为耶稣会的教育计划,并非一篇说理性论文。它精密而审慎,简洁而全面,理论性阐释较少而细节丰富,实操性强。这颗晒熟的美果并非一人一时之功。它在耶稣会神学思想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吸收了人文主义思潮、巴黎大学办学模式、前人的实践和经验等养料,经多次研讨和反复修订而成。耶稣会的实践可谓设计出了当时最详尽和全面的学校教学方案。<5>
巴黎大学作为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对耶稣会教育计划的形成影响重大。从事耶稣会教育事工、参与教育计划制定的初期干事,基本上都在巴黎大学受过训。巴黎模式和制度(Odus et Ordo Parisiensis)随后成为耶稣会初期系列通信和指令中频频出现的短语。<6> 所谓巴黎大学模式,简言之可总结为三点:坚实的文法基础、大量的复习、逐级按顺序学习。<7> 其中“逐级按顺序学习”即按人文—哲学—神学的课程学习。这一“巴黎模式”随后成为耶稣会教育制度中课程设置的最初模板,也直接应用在了耶稣会建立的第一所学院,即1548年成立的墨西拿学院(the College of Messina)。1551年,院长纳达尔神父在其被称为“De Studiis Societatis lesu”(《论耶稣会学习》)的论述中,列出了人文、哲学、神学课程的大纲,并提出在人文学和修辞学课程中加入希腊语。<8> 墨西拿学院的实践使耶稣会的教育章程初具雏形。
1551年,后来被誉为耶稣会办学标杆的罗马学院(Collegeii Romanni)成立。这是《教育章程》形成不可缺少的环节,纳达尔神父在此任职期间继续完善教育大纲。另外,1556年定稿的《耶稣会会宪》,其中第四部分为教育专题,占《会宪》近一半篇幅,参考了罗马学院的教育大纲。从此往后,耶稣会教育章程的制定常常以《会宪》为标准。<9>
《会宪》第四部分第十二章列出了耶稣会教育体系下的课程设置<10>:
系别 | 内容 |
语言学院
(the Faculty of Languages) |
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
迦勒底语、阿拉伯语和印度语等; 修辞学、诗歌、历史; |
艺学院
(the Faculty of Arts) |
逻辑学、物理学、形而上学、道德哲学和数学 |
神学院 | 经院神学、圣经、实证神学(Positive Theology)和教会法 |
1586年,编写委员会“每天花三个小时进行协商,剩下的时间检查来自各省的通信和教仪、著名大学的章程、耶稣会会宪的第四部分,以及其他与学习、当地习俗和纪律有关的文件”<11>,至此修会的教育章程基本成型。但直到1591年这一教育计划才仅限于小范围发布。就内容而言,人文学教师的地位和希腊语在课程中的定位更加清晰。1599年,在耶稣会第五届总会长阿奎维瓦的主持下,修会的教育章程即1559年版Ratio Studiorum正式定稿并发布。
《耶稣会教育章程》提供了一套可师可效的教育计划,内涉教育管理、师资培训、纪律规范、教学方法和课程设置等项别。它们以有机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形成彼此互搭的整体,使得耶稣会教育在欧洲四百年教育史中占据重要篇幅。培养什么样的人、怎么培养人,课程设置在其中举足轻重。下文欲以课程设置为中心对《耶稣会教育章程》这一教育制度进行评述,并试析其中彰显的耶稣会教育理念特别是课程设置的理念。
二、《耶稣会教育章程》的课程设置
“课程”(curriculum)一词,从拉丁语“currere”中衍生出来,意为“路线”(circuit)或“跑道”(race-course),“课程”则可理解为由学生跑的路线。<12> 课程既是路线,就有一定的轨迹,并指向终点。耶稣会教育章程提供的一条学习路线,即一套有方法、有逻辑、有目标的课程体系,教授人文课程、哲学课程及至神学课程,最终将人引向目的——也是智慧的开端——上帝。《教育章程》的首条即明确指出,耶稣会的教育事工是在其神学思想和教育理念指导下开展的,并通过知识性的教习,引导人们认识并敬爱他们的创造者和救世主。因此,课程亦灵程。我们将在这一前提下进入对耶稣会课程的探讨。
《教育章程》从整体上规定了耶稣会教育中的人文课程、哲学课程、神学课程三大课程规范,且课程内部又按照一定的教学逻辑展开,故耶稣会的课程范式呈现出“分级(Grading)”的特征。它们一同形成的人文—哲学—神学的学程范式,又是内含在章程中的巨链。这一由易入难、由浅入深、循序渐进、逐级分层、相互衔接、从文入理的学习范式,体现出耶稣会教育中课程设置的有序性和整全性。
(一)学科之为课程
前文述及,耶稣会教育制度中“人文—哲学—神学”的课程模式首先取法自巴黎大学,而巴黎大学之高楼起于中世纪,带有浓厚的历史底色和中古底色。作为学艺的工具,自由技艺(artes liberales)这一概念多方汇流,从卡佩拉到卡西奥多鲁斯,再到圣维克多的休果及往后,最终集大成于中世纪。耶稣会初级学部的课程,正是由训练自由学艺的人文课程开始。
1、人文为基
人文课程作为耶稣会教育体系中的初级课程,下分语法、人文学(Humanity)和修辞学,此亦即逐级学习的顺序。<13> 其中语法又分为初级语法、中级语法和高级语法。除学习天主教教理问答外,这一阶段的学习重心落在古典语言和古典著作的习训以及修辞能力的培养,即自由技艺中的文法和修辞。通过对古典语言的训练,以文本为始又致于文本,训练学生最终能开口表达、提笔作文。语法练习贯穿始终,诗歌和历史的学习是这一阶段的终结内容。
1.1 语法
语法课程是耶稣会人文课程设置的起点。首先应当从广义上来理解语法(grammar)学习。简言之,语法包括语言和文学双重含义,即昆体良所说“正确说话的艺术和解释诗人的作品”。<14> 语言是人的属性,人委身于语言,人的“生活、动作、存留”皆发端于此。非语言不能沟通、非语言不能发展。<15>
学生通过研读经典文本,以文本作者优雅、正确的语法为典范,学习两门古典语言——拉丁语和希腊语。语法学习从初级到中级,再到高级,呈现出由易入难、由浅入深的逻辑层次。具体来讲,拉丁语学习从词法到句法,此后学习特殊语法现象,方言、修辞格、韵律规则等,符合“言说的逻辑结构”。从两门古典语言的学习比例来看,属于新约和七十士译本语言的希腊语位居从属地位,与拉丁语学习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学习起点从更基础的读写能力开始,但开始学习的时间和拉丁语相同。此现象或是因为“希腊语适合天才学生,拉丁语适合所有人!”。
语法学习取法乎上,以古典作家作品为规范。文本的选择呈现出的也是一种循序渐进的顺序:散文读物、诗歌和历史,篇幅、内容都逐渐加长加深。章程中特别强调对文本进行净化删修,去其糟粕留其精华,使学生免受异教败坏方面的影响,挖掘其中宗教意义,使之符合信仰之目的。初级部教师通则第8条便提及,教师应避免向学生介绍任何有伤风化的文章,授课时也不应提及任何可能使学生感到羞愧的东西。
1.2 人文学
人文学(Humanity)这门课程为学生在完成语法学习后开始的修辞课程奠定基础,从对诗歌和历史经典文本的学习,引向修辞学和修辞训练。这一课程要求学生掌握三方面内容:语言知识、学识(erudition)和修辞学基本规则。语言学习和知识积累,主要通过大量阅读拉丁、希腊古典文学作品,包括凯撒、萨鲁斯特、李维、库尔提乌斯等人的历史著作,维吉尔、贺拉斯及其他诗人的哀歌、书信体诗文等。修辞学基本规则的学习,使用塞浦路斯·苏亚雷斯编著的《论修辞术》(De Arte Rhetorica)。<16> 人文学学习阶段主要接触韵律规则、语音语调、背诵诗歌等作品,完备的修辞学规则在下一学年的修辞学课程中学习。课程要求学生以西塞罗风格为规范进行诗歌创作,叙述、说服、贺词、训词等练习都尊西塞罗为大师。
1.3 修辞学
修辞学是人文课程的最后一个阶段,其目的是“发展自我表达的能力。内容涵盖演说和诗歌两个主要领域,其中演说占据中心位置”。前期的各种从字词句再到篇章的基础训练,皆服务于这位“人文课程的女王”(queen of humanistic curriculum)。
课程以西塞罗文风为尊,以昆体良和亚里士多德著作为补充(亚氏的修辞学读的是译文,其他作品当通过希腊语原文研读)。随着西塞罗作品重见天日,文艺复兴时期人们重启西塞罗之学,当是时可谓“西塞罗的时代”(aetas Ciceroniana,吉尔松语)。章程中的修辞学教师守则第8条集中体现了西塞罗的修辞学理念:“教师应纠正其结构、表达、过渡、韵律、拼写等方面的错误。他还应提醒学生注意不正确的、晦涩的或对资料的不当处理,注意避开证明力弱的证据,或离题万里、长篇累牍等错误”,指向修辞学三大美德——清晰、简洁、可信<17>;“他利用哪些论据来说服、修饰、激发情感”,是谓演讲需注意的三个对象——演说本身(logos)、听众(pathos),演说者(ethos)<18>;“应研究整个技巧,即作者在构思、布局和表达方面的技巧……应注意字词的用法、适用度、美感、丰富性和韵律”,言及修辞术五大部分——构思(inventio)、布局(dispositio)、文体(elocutio)、表达(pronunciatio),还有此处未提及但在第2条守则中强调的“记忆”(memoria)。<19>
总的来看,人文课程阶段十分注重语言性技艺(trivium),特别是推崇文法和修辞(自由三艺中的“逻辑”一艺将在之后的哲学学习阶段呈现)。语法课程重视语言基础,后两个阶段更多涉及思想和表达。语言是思想的载体,字里行间的布局,词和辞的碰撞,能影响心灵,也能说服心灵。而雄辩修辞能力的训练也将服务于下一学程的经院哲学、神学学习及论辩。
此外,人文课程极为注重基础知识的掌握,强调大量的背诵和反复的记忆,毕竟,“我们只知道我们记得的”(Tantum scimus quantum memoria retinemu)。学生记诵的内容不断被加添到学生自己逐渐搭建的知识宝库中,日后他们便可随时从此处调取。因为,“在学生学习生涯刚开始阶段,若没有不断、稳定、持续的训练,未来的文学大厦将失去坚实的基础。”<20> 课程与教学法搭配,施以戏剧教学法<21>、重复法(repetitio)<22>等练习方式,以写作、讲演作为评估方式,以此巩固学生的基础知识。所背诵的诗歌韵律丰富,此又具缪斯之教(即乐教,Music Education)的特征。“复习乃学问之母”(repetitio est mater studiorum)实为耶稣会的教育格言。
从语法到人文学再到修辞学,是一项整合而连贯的工作,一个“修辞的人”需先掌握基本的语言知识,此后无论是写作,或是演说,才能随己意谋篇布局、调遣编排、铺陈渲染。学习文法、修辞的技艺,是在文字构成的经纬之间漫步,也是心灵被塑造的过程。古典语言和古典文学一起塑造人的情感和努斯(理性):古典语言塑造理性,古典文学塑造情感。与书中场景互动,沉浸在文本当中,这类体验对学生直觉和想象力的塑造,是理性的逻辑所不及的。如同修会的一位古典人文学者所表达的那样,“没有古典人文教育,其他学科都是冰冷的、麻木的、了无生气的,古典人文学习给予其他学科生命、呼吸、动作、血液和语言”。<23>人文课程学习顺序符合罗耀拉在巴黎大学蒙太古学院重修基础拉丁语的经验,《耶稣会会宪》也传达了这一精神,即在进行深入研究之前,应奠定坚实的人文基础。
2、哲学为仆
自上一阶段的学习奠定了语言基础,耶稣会学校的学生便进入哲学学习。因为课程围绕文本展开,而文本皆以拉丁语原文写成。哲学教育的课程目标写在哲学教授守则第1条,即“为神学做智训准备,有助于对信仰真理的完美理解和实际应用”。哲学教育以天主教信仰和神学统摄下的亚里士多德哲学为基,注意剔除不符合耶稣会神学思想的部分。哲学教授守则从第2条至第5条,特别强调耶稣会哲学课程的基础和注意事项,比如守则第2条指出,一旦发现亚里士多德或其他哲学家的哲学著述中有违教义之处,应不遗余力地指出其错谬。
不仅如此,也应谨慎引用教外注释,特别是阿威罗伊的注释,警惕其中的双重真理。第4、5条指出,即使在课上引用了阿威罗伊学派有价值的内容,教师也当特别指出他们亦是借鉴了他人的研究成果,并以其错谬之处为甚,大力加以驳斥。第7至8条守则为大体的学年学时规划,三年为期,每天两个学时。从第9条往后,章程列出了具体教学内容和规划,以及教学文本。
三年哲学教育尊亚里士多德为“大师”(THE Philosopher),课程围绕亚里士多德的著述构建。自亚里士多德科学(知识)—哲学体系经阿拉伯世界进入西方,人们的知识框架被重新建构。<24> 亚里士多德塑造了观念世界的新秩序,其哲学是一个有机的知识体系。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六卷中将知识划分为“实践的、创制的和思辨的”,即实践知识、创制知识和思辨知识。<25> 其中最高级的活动是思辨科学,对应人的灵魂的逻各斯部分的沉思活动,因为沉思活动是与神的属性最接近的部分。
思辨的哲学分为三种,“数学、物理学和神学(神圣哲学)。”<26> 它们是为着自身而追求的知识,“由于必然性而存在”。<27> 哲学课程正是根据此亚里士多德的科学知识和学科分类构建。而科学知识必须是通过证明获得的知识,“科学是我们可以凭借它来作证明的那种品质”<28>,需借助证明三段论,进行逻辑推理。故此第一年哲学学习尤以逻辑学起首,逻辑学成为“哲学之学习工具”,为接下来的学习奠基(亦是经院论辩阶段的工具)。学习《解释篇》、《前分析篇》,又学物理学导论,内容涉及《物理学》第二卷,《论灵魂》第二卷。第二年讲授物理学(《物理学》全八卷、《论天》、《论生灭》第一卷)、天文学(《天象论》),又学习数学(《几何原本》)。第三年,除了讲解《形而上学》,自然哲学方面则继续学习《论生灭》第二卷以及《论灵魂》。又学习道德哲学(伦理学),围绕《尼各马可伦理学》展开每天45分钟,与形而上学同时并列开课。
亚里士多德的知识体系庞大,学生的学习可谓百科全书式的学习。除正常上课外,每月举行一次辩论会(守则17),并在一定的规则意识中展开(守则20)。哲学课程特色之一是辩论(Disputio)。《会宪》第四部分提到,辩论对学习自由技艺和经院神学者尤有裨益,可使心智得到训练。<29> 正如索邦神学院院长罗伯特所言,唯有经过辩论的牙齿咀嚼,凡百事物才能被更好理解。这一教学方法和学习方法发展了学生的思辨能力和精神。
此间学生受训于一位教授,保证了学科和课程的连续性。强调学生高度重视文本研究(守则12),若遇到意见不统一的,或上下文求索,或上溯希腊原文,或文本对读,或诉诸权威。
3、神学为王
会外学生一般学完三年哲学课程即可毕业,耶稣会学生,特别是神职人员候选人则继续升入神学课程。会宪第四部分12章第446条提到,“由于修会及其教育的目的是帮助我们的肢体认识、敬爱上帝,并为其灵魂得救之益处,且学习神学学科是最符合这一目的的实现方式,所以神学必须作为本会大学的重点学科”。 <30> 而经院神学教授守则以强调对“天主无亏的信心和真诚的爱”为始。
正如亚里士多德学说在耶稣会哲学教育中称尊,阿奎那神学在耶稣会教育中占支配性地位。只有阿奎那神学的拥趸才能在学院执教席。神学课程遵循阿奎那的教导,援引经院模式构建。神学课程分设经院神学、道德神学,又有圣经课程、希伯来文。学生学习教会法、圣事圣礼,教义信条,教会治理等。道德神学课程设置的部分原因,与当时教内道德败坏风气有关。其中经院神学课程奉《神学大全》为经典,具有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色彩。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看重经验、常识,肯定现象世界,研究具体的经验世界,从柏拉图手中“拯救现象”,正如拉斐尔的手笔《雅典学院》中,亚里士多德的掌心朝向地面而非手指指天。
在诸如此类的共同基础上,阿奎那“戮力”综合哲学和神学。他将希腊哲学的表达方式引入基督教神学,以严谨的逻辑论证信仰,开创了新的基督教哲学传统。以理性和对话的方法探索、探讨和追问信仰及相关问题,是启示神学范畴之下的理性舒展。
综观以上课程,从课程的体例来看,人文课程在以思辨教育著称的耶稣会教育课程中占有重要地位,而神学是全科的合顶石,哲学又是解读神学的必修课。
(二)人文—哲学—神学之为学程
《耶稣会教育章程》中设置的人文课程、哲学课程、神学课程三者形成了人文—哲学—神学的学程范式,它们有着内在的联系性和顺序性,绝非彼此的知识飞地。神学课程在哲学课程之后,哲学课程在人文课程之后,三方构成一条知识的巨链,以神学课程为合顶石,共同塑造学生的情感和理性。呈现出神学为王,哲学为臣,技艺为辅的特征。
阿奎那有言,哲学是神学的婢女(philosophia ancilla theologiae)。这句话源于彼得·达米安(Petrus Damiani,1007—1072)——哲学应当像婢女服侍主人那样为神圣经典服务,其意在贬低哲学,但阿奎那之意却在于以哲学表达为进路来阐释天主教神学。阿奎那在论及圣道是否比其他学问更高贵时,指出神学的高贵性和哲学的工具性。神学在确定性上高于哲学。世俗学问的确实性来源于人的理性,但人的理性具有可错性,而高级之光——天主的知识之光毫无黑暗,其目的也高于哲学。其他学问只讨论属于人的理性之下的事物,而圣道是最高的善,超过人的理性。我们能看得见是因为光的反射。这恰如奥古斯丁所说,我们能看见,是因为光的照耀。上帝是真理之光,人的心灵如同眼睛,正是真理之光的“照射”使得人心灵的眼睛——理性得以看见。若非光照,心灵将在黑暗之中失去方向、无法分辨。又如《诗篇》所说,“在你的光中,我们必得见光”(诗篇36:9)。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神学为王。
哲学从而领受婢女的职分,被神学差遣和使用。“祂从其他学问有所领受,不是像从更高的学问一样,而是把它们当作属下和婢女而加以利用,就如决策或主导的学问利用执行或附属的学问,如政治学利用军事学一样。圣道之利用它们这一事实,并不是因为圣道本身有缺陷或不足,而是由于我们理智的缺陷,因为我们的理智从自然理性所知道的事物出发(而这也是其他学问的出发点),可以更容易地被导向那些超越理性的事物,即在(圣道)这一学问中所讨论的事物。”<31>阿奎那继续引用《圣经·箴言》9:3的比喻:打发使女出去,自己在城中至高处呼叫。这一类比表示最高的智慧派遣哲学这位使女,邀请人们到其城堡赴宴,即神学叫万物归附于它。
而自由技艺也被纳入阿奎那提供的更广泛的框架之中,这些技艺曾经是亚里士多德教育体系中的附属部分。<32> Eleutherios paideia一词最早出现在亚氏作品当中,即亚氏提到的“适合自由人的教育”,亦即后世的自由技艺。<33> 在开始理性的学习之前,有情感的塑造和工具的装备,为之后艰深的学习奠定基础。“在向知识堡垒的进军中,如果只是通过理智这一武器进行正面进攻,而感官只是处于侧面佯攻的状态,那么,教育战役可能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变成一场最为困难的战斗。”<34>
自由技艺同哲学一道服务神学,帮助人们理解上帝的作为。在信仰的统领下,课程之间具有同一性,具有内在的逻辑和连贯性,而非彼此为王、分裂的状态。这种教育模式以自由技艺开始而超越了自由技艺,以哲学为媒介而超越了哲学。各种知识最终服务于神学,以神学为依归,形成一条统一的路径。
(三)灵命塑造之为灵程
人文—哲学—神学的这一课程巨链,是学生的学程攀登路径,而在这一课程范式的巨链之外,还隐藏着另一条巨链,即贯穿始终的灵命教育,在课程之上、课程之内、课程之外的“信德事业”。
灵命提升不在某一阶段,不在一时一地,而在于每日的洒扫应对进退之中。灵命塑造作为隐性课程融入在耶稣会的教学体系和课程设置中:教理问答潜移默化的塑造、课前念诵祷文、教师手划十字圣号、神学课程就信仰问题进行辩论、师生之间的灵命谈话,诸如此类。
另一方面,宗教圣仪活化在日常生活之中:圣书阅读(如圣人传记,见初级学部教师通则第8条),参加每日弥撒圣祭,每月办告解,节庆日外出布道,在丰富的仪式和节日中得到神圣而神秘的体验。晨更念诵祈祷,夜间省察己心,特别是对祈祷、默观的委身,这种静穆式行动反而成为一场盛大的表演——静穆的伟大(德意志艺术史家温克尔曼语)。暂且不论圣事的赦罪功效和使人重新称义的教义,在宏大的宗教秩序面前,在一次次的“行动”中,学生的信仰记忆被加强,心灵被陶造。在群体之中形塑的文化,历代形成的“感官”文化、敬拜文化中,在瞻望、注视和低头之间,学生作为ἄνθρωπος(人类)<35>采取了一种举目望天、低头自省的生存姿态。生活、学程都成为一场“灵修式的体验”,如沐天堂光辉。圣咏旋律,圣化听觉;红酒和面包,触及视觉;烛火馨香之气,诱动嗅觉。发达的官能文化塑造出了一个培养敬虔的文化机制。
“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课程的施教者可以说是耶稣会教育的核心,学生心灵的亲密对话者,是学生灵命塑造的点火者、放火者。教育如门训,教师是知识的传递者,也是灵命的推动者。另外,耶稣会一直高举教师的角色,关心教师的灵命成长,且强调教师宗徒式献身精神的榜样。<36>
由此,灵命塑造这一隐性课程虽隐藏却伟大,是课程,也是灵程。
三、小结
我们对《耶稣会教育章程》中课程设置的理解是广义的,人文课程、哲学课程、神学课程,由此形成的人文—哲学—神学一体的学程,以及灵命塑造这一隐性灵程,共同塑造了耶稣会教育的课程模式。
章程课程设置所呈现的理念,由耶稣会的神观、群体观、人观此三点统摄。<37> 换言之,耶稣会课程设置由敬虔之神观决定,群体观为教育之依附,课程设置是人观的具体体现。大体上,课程设置的理念又体现了人文主义理想和经院主义理想的汇流。
其课程设置理念可分作三点。其一是敬虔之为传统与宗旨。章程呈现的课程设置理念与修会宗旨(A. M. D. G.)休戚相关(《教育章程》中众多守则的首条也在重述这一宗旨),亦与《会宪》第四部分之序言相呼应。<38> 课程作为一种信仰路径,使学生在其中得以“觅见天主”。<39>
其二是群体之为宣教与团契。该修会既是追寻真道的学术共同体,也是“灵魂的征服者”。<40> 开办学校是引人入教的方式,学习古典语言、人文经典的目的之一是为与教外人士对话。开设学会(Academy),通过灵命谈话为学生提供牧灵关怀,常为学生祈祷,对信仰传统(节期、圣礼等)的承继也是其群体观的表现。
其三是个体之为整全与繁荣。人作为天主之肖像,是“有灵的活人”,当在信仰上追求敬虔,在智识上追求卓越,灵魂和肉体同样需要被操练。在这之下又可分为德性和智性之联姻、思辨和雄辩之联合、语言和经典之联系。德性和智性之联姻是基督教三大美德、亚里士多德德性思想的倒影。修会教育事工追求学识卓越(praestans rerum scientia),以希腊、拉丁经典、亚氏哲学、阿奎那神学来操练、训练学生心智。耶稣会教育的课程设置又是思辨传统和雄辩传统的结合之体现,其目标是使学生能像西塞罗那样雄辩,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思考。而智性与德性、思辨与雄辩的实现,则通过语言和经典来具体实践。以拉丁语和希腊语两门古典语言训练文法、逻辑、修辞,借助经典著作塑造全人,并以经典解释“经典”。
课程设置作为耶稣会教育的具体落实,注重全人的发展,德性、智性并重,思辨、雄辩联结,以经典操练灵魂,塑造人,使之形成有学识的敬虔(pietas litterata),成为上帝合用的器皿。它“为拯救灵魂之目的”,帮助邻人“实现被造的最终目的”,是耶稣会最大的传教手段,是“为天主、为教会”。人文—哲学—神学的课程设置,成为一条通往智慧之路,折射出神的荣耀及人的兴盛。
<1> 彼得·克劳斯·哈特曼,《耶稣会简史》,谷裕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5页。耶稣会于1773年由教皇克莱芒十四世发布通谕“Dominus Redemptor noster”(我们的主与救世主)取缔,1814年由教皇庇护七世发布通谕“举世教会之忧虑”予以恢复。
<2> 高一志,《童幼教育今注》,梅谦立编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50页。
<3> John O’ Malley, The First Jesuit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4> The Jesuit Ratio Studiorum of 1599, Translated by Allan P. Farrell (Washington, D. C.: Conference of Major Superiors of Jesuits, 1970), iii.
<5> James Bowen, A History of Western Education, Volume 2(London: Methuen, 1972), 432.
<6> Allan P. Farrell, The Jesuit Code of Liberal Education: Development and Scope of the Ratio Studiorum (Milwaukee: Bruce Publishing Company, 1938), 30.
<7> Ibid., 36.
<8> Ibid., 57.
<9> 《会宪》的许多理念来源于罗耀拉的《神操》。
<10> The Constitutions of the Society of Jesus and Their Complementary Norms (Saint Louis: Institute of Jesuit Sources, 1996), 150, 180-181.
<11> Allan P. Farrell, The Jesuit Code of Liberal Education, 225.
<12> 凯文·克拉克、拉维·杰恩,《自由教育传统:基督教古典教育哲学》,基督教古典教育研究中心编译,第279页;施良方,《课程理论》,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页。
<13> 人文学学习涉及语法、历史、诗学、修辞学。
<14> 《昆体良教育论著选》,任钟印选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28页。
<15> 凯文·克拉克、拉维·杰恩,《自由教育传统:基督教古典教育哲学》,第48页。
<16> 全称为De Arte Rhetorica libri tres ex Aristotele, Cicerone et Quincti liano Deprompti。该书是关于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和昆体良演讲规则的汇编。
<17> 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页。
<18> 同上,第6—7页;另见亚里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356a。
<19> 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第3页。涉及“表达”的内容,又见初级学部教师通则第32条。
<20> Robert Schwickerath, Jesuit Education: Its History and Principles Viewed in the Light of Modern Educational Problems (Saint Louis: Herder, 1904), 466.
<21> 《教育章程》中关于戏剧的规定篇幅不长,并将戏剧上演次数限制在“少数情况下”(一年三到四次),却是耶稣会教育的重要教学法。剧本基本由教授(神父)创作,在节庆日或散学典礼中上演。教师偶尔也会让学生创作短剧(见修辞学教师守则第19条),再行表演,作为课堂教学内容的一部分。戏剧内容多取材自圣经、殉道者、圣人传记。剧作家莫里哀、高乃依等均从耶稣会学校卒业。耶稣会的“坏学生”伏尔泰也曾说过,他在巴黎大学受到的教育中,戏剧教育对他的影响最大。
<22> 复习贯穿耶稣会教育的全部学程。它体现在课程设计之内,也体现在学生自主学习之中。《教育章程》中的高等院系通则第12条规定,除礼拜六、假日和节庆日外,每天都会给学生安排一个小时的自主复习时间。教师也会给课堂留出复习时间(见高等院系教授通则11、12、13;圣经教授守则19;哲学教授守则16;道德哲学教授守则3;神学与哲学学院学生守则2)。在初级学部教师通则第25—26条规定中 ,给出了修辞学班、人文学班、语法班的具体复习方法,学生或背诵教师指定的内容,或回答教师提出的问题(守则25、26)。这也是评估学习效果的重要方法。
<23> Robert Schwickerath, Jesuit Education, 110.
<24> 戴维·L·瓦格纳,《中世纪的自由七艺》,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257页。
<25>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120页。
<26> 同上,第121页。
<27>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86页。
<28> 同上,第186页。
<29> The Constitutions of the Society of Jesus and Their Complementary Norms, 162-163.
<30> Ibid., 180.
<31> 圣多玛斯·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一册),高旭东、陈家华译,台南:碧岳学社,2008年,第10页。
<32> 戴维·L·瓦格纳,《中世纪的自由七艺》,第269页。
<33> 布鲁斯·A·金博尔,《什么是博雅教育》,导读部分(沈文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5页。
<34> 约翰·S·布鲁巴克,《教育问题史》,单中惠、王强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50页。
<35> 该希腊词原意为“总是仰望的生物”。《克拉底鲁篇》提及,“人这个名称表示其他生物不考察、思考或仰视(ἀναθρεῖ)任何所见之物,而人只要一看到某个事物 ——即,ὄπωπε(看到)——马上就会抬头看并思考之。因此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才被正确称为人(ἄνθρωπος),因为他仰视他所看到的”。见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1.0172%3Atext%3DCrat.%3Asection%3D399c
<36> The Jesuit Ratio Studiorum of 1599, 114, note 2.
<37> 此一三分法,参考了苏炳森老师在“课程论”课程中对比理查德·维沃著《思想的后果》中的三部分(“非情绪化的情感”、“区别性与等级制”、“破碎与沉迷”)及施良方著《课程原理》中三种课程基础(“课程与心理学”、“课程与社会学”、“课程与哲学”)而读出的范式。
<38> 摘录如下:“本会的目的是帮助修会成员及其邻舍达到被造的最终目的,并且为达此目的,不仅需要生活榜样,还需要学习知识以及传授知识的技巧。所以一旦初学修士有了弃绝自己(self-denial)的基础,并在美德上取得发展,下一步将是指导他们学习和使用知识,以帮助其邻舍更好地认识和服务造我们的天主。为此,本会建立了学院及大学。”见The Constitutions of the Society of Jesus and Their Complementary Norms, 131。
<39> “在万物中觅见天主”为伊纳爵写入会宪的教导,同上,第125页。
<40> 柏理安,《东方之旅:1579-1724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毛瑞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
(作者现为某主内学堂老师。本文节选自作者2020年的基督教古典教育硕士论文:“《耶稣会教育章程》述评——以课程设置为中心”[指导老师:苏炳森],经作者授权本刊发表。特此致谢。)
题图:《耶稣会教育章程》(1598年版)扉页。图片来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Jesuits#/media/File:Ratiostudiorum.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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