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我有机会和几位朋友在各地考察。
在一处新建的小区教堂,我们看到里面的墙上有一行大字:“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在中国,作为居民区配套设施而建的教堂并不太多见。这多少让我联想起那些有着显著教堂建筑的西方传统社区。
在英语世界,此种社区常用“parish”来指代,可以译为“教区”或“牧区”或“堂区”,有着教会和社会的双重含义。那时,同行的其中一位朋友正对“社区教会”的想法感兴趣。
而另一位朋友则对教堂中的那行大字更关注。“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二
这行字是此间教堂的人自己创作出来的吗。
显然不是。这句话出自当今中文世界可能最通行的其中一个版本的圣经,位于官话(白话)和合译本圣经的《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说这话的是耶稣。
整节的官话和合本文字是:
“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1>
如果不是习惯于仅仅翻看官话和合本的圣经,会发现此话虽是来自耶稣,其内容却并非都是如此。
比如,在英语世界通行的钦定本(Authorized Version)中:
“And from the days of John the Baptist until now the kingdom of heaven suffereth violence, and the violent take it by force.” <2>
意思大约是:“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遭受暴力,暴力者以强力将其夺取。”
显然,虽是同一节文字,英语钦定本与中文官话和合本却差异很大。这种反差,不仅出现在那几年我个人读经及所在英语小组的查经中,也在我的其它阅读经历中。
在访问那间小区教堂两年后,我在美国政治学会年会的书展上遇见印象深刻的其中一本新书的名字就源自钦定本的此节文字:
The Kingdom Suffereth Violence: The Machiavelli / Erasmus / More Correspondence and Other Unpublished Documents
也许可直译为《王国遭受暴力:马基雅维利 / 伊拉斯谟 / 莫尔书札及其它未刊稿》。作者是法国政治哲学家腓力·贝纳通(Philippe Bénéton)。<3>
钦定本或相似版本圣经中的文字以各样形态出现在英语世界的不同领域中,这是常见现象。
仅就此节文字而言,美国作家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Mary Flannery O’Connor,1925—1964)于1960年出版的小说“The Violent Bear It Away”(直译为《暴力者将其夺走》)是近几十年英语文学中的重要事例。<4>
奥康纳选用的不是钦定本,而是从拉丁语通行本(Vulgate)转译为英语的杜埃—朗斯本[Douay(Doway)-Rheims(Rhemes)]。<5>
三
那几年的阅读经历中,不止是英语钦定本及近似译本与中文官话和合本之间的差异。
关于《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在以上两种译法之外,还有其它的常见译本。
例如,当今通行的圣经英译本之一,英语标准本(English Standard Version),虽然沿用了钦定本的译法,却在此节的注脚处提示:
“Or has been coming violently” <6>,直译即“或,一直在猛烈地到来”。
而另一个当今通行的英译本,新国际本(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则与钦定本有所不同:
“From the days of John the Baptist until now, the kingdom of heaven has been subjected to violence, and violent people have been raiding it. ”
意思是:“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受制于暴力,暴力者一直对其进行攻击。”
新国际本的此节译文也有注脚:
“Or been forcefully advancing” <7>,“或,一直在强力地推进”。
如果就此进一步查询近几十年来的新译中文圣经,会发现中文当代译本(Chinese Contemporary Bible)与英语新国际本及英语标准本注脚中的译法是接近的:
“从施洗者约翰到现在,天国一直在强劲地扩展着,强劲的人要抓住它。” <8>
四
同样一节圣经文字,却有着几种明显不同的译本。
产生歧义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如何翻译此节希腊文本中“βιάζεται”(biazetai)和“βιασταί”(biastai)这两个词。
对前者语态及其所在语境和整本圣经的不同理解,会产生类似“被强力或暴力对待或遭受压迫”与“运用强力或暴力”两种基本意思。后者则出现“使用强力或暴力的人”和“强劲的人”两种基本含义。
关于以上两词及此节文字的不同译法,迄今为止的历史上并没有唯一的定论。这里的注脚仅列出反映各样观点的部分参考文献。其中有以单篇长文甚至整本专著的方式对此节进行的深入探究。<9>
这些讨论集中在英语及其它一些西方语言的世界范围内。相比之下,中文官话和合本关于此节的译法与西方常见的几种译本都有着显著差别。在通行的意义上,这也许会产生中文世界与西方世界对于天国与人关系的不同印象。
中文官话和合本的,“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可能容易让人认为,人进入天国的关键在于人是否努力。
英语钦定本的,“天国遭受暴力,暴力者以强力将其夺取”或近似翻译,不是关乎人是怎样进天国的,而是描述人是如何对待天国的。
英语标准本注脚中的译本,“天国一直在猛烈地到来”,或英语新国际本注脚中的,“天国一直在强力地推进”,则让人看到耶稣在说“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处于怎样的状态。
相比而言,此节中文官话和合本翻译似乎有着某种道德规劝的味道,而英语各通行本虽有不同,却显然都侧重于展现某种现存的状况。
五
在《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的翻译上,为何中文官话和合本与英语各通行本有着如此明显的差异?
按照1890年在华新教传教士大会的报告,官话和合本翻译的基础文本是英语修订本所依据的希腊语文本,同时优先参考的译本是钦定本,参考的还有以往的各官话译本。<10>
若如此,官话和合本在《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的翻译上应该与钦定本或英语修订本接近。此节的钦定本和英语修订本大致相同。<11>
翻看官话和合本的出版过程,会发现《马太福音》官话和合本的最初版本其实是与钦定本或英语修订本有些接近的。
在1901年《马太福音》的官话和合试读本中,第11章第12节译作:
“从行/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被人强取,强取的人就夺取了。” <12>
到了1908年官话和合译本《新约全书》,此节译本选用了“施洗”而非“行洗”,其它部分没有变化:
“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被人强取,强取的人就夺取了。” <13>
然而,到了1919年的官话和合本《新旧约全书》,此节译本则变为:
“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14>
有意思的是,1919年的文理(文言)和合本《新旧约全书》却显然与钦定本或英语修订本近似:
“自施洗约翰迄今,天国被攻,而攻者奋力得之。” <15>
而1912年的浅文理《新约全书》中的译本则接近早期官话和合本:
“自行浸约翰至今,天国见得于强,而强者夺之也。” <16>
从以上看来,“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的译法是到了1919年官话和合本才出现的。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官话和合本翻译和修订者们改变了这节译文原初的版本?
一个重要因素似乎在于以往官话译本圣经带来的影响。官话和合本翻译委员会可能考虑到“天国被人强取,强取的人就夺取了”这样的译文不容易让中国人理解,而接受了以往官话本的译法。
比如,1856年的官话本《新约全书》中,此节译为:
“自从施洗礼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凡要得天国的人必定用力,用力才可以得到。” <17>
就此节来说,1872年官话本《新约全书》则已经更明显有着1919年官话和合本的样子:
“从施洗的约翰到如今,人人努力要得天国,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18>
而1889年官话《新约全书》的此节译文与1856年本相似:
“从施洗的约翰到如今,人用力要得天国,用力的人就得着。” <19>
六
关于《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的不同译本,这里的梳理只是初步。
至于究竟怎样的译本更忠实传递耶稣所说那句话的意思,这需要至少另一篇文字对此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不过,无论如何,仅仅依靠某一种现存的译本恐怕是难以对此节做深入理解的。
1919年官话和合本及其所继承的过往官话本提供了可能让中国人比较容易理解的翻译。但是,以上所记其它不同译本却也可能让中国人看到被1919年官话和合本所遮蔽的意思。
所遮蔽的意思,并非无关紧要之处。尽管那些版本彼此不同,却都在某个意义上让人无法回避耶稣所说“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那永恒天国给这暂时世界带来的压力以及因此产生的张力和回应。
没有来自天国的压力,无论是人的“努力”还是“暴力”或“强力”就都没有了意义。就像对于“parish”这个词,如果仅仅知道它是“教区”或“牧区”或“堂区”的意思,而不知它存在的来源与目的,也就不知它的真正意义。
正是永恒天国进入暂时世界带来的作用力,才有了“parish”这样的聚居区。“parish”的词源是希腊语“παροικία”(paroikia),意思是在异地客旅。<20> 如果没有了来自天国的压力,聚集在一起过着异地客旅生活的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动力与活力。若如此,任何一个社区的教堂,也可能就是一个小区的配套设施而已。这跟那位朋友感兴趣的“社区教会”似乎并没有多少关联。
<1>《新旧约全书》,“官话和合译本”、“上海大美国圣经会印发”,富善(Chauncey Goodrich,1836—1925)藏本,1919年,《新约全书》第13页。此本圣经由富善孙女萨莉·赫尔伯特(Sally Hurlbert)于2012年赠予美国康州哈城华人浸信会(CBCGH,Chinese Baptist Church of Greater Hartford)。信望爱信仰与圣经资源中心影印本:http://bible.fhl.net/ob/nob.html?book=403。
<2> 钦定本1611年首版(英语拼写为现代早期,与如今有所不同):The Holy Bible (London: Robert Barker, 1611), https://www.kingjamesbibleonline.org/Matthew-Chapter-11_Original-1611-KJV/。
<3> Philippe Bénéton, The Kingdom Suffereth Violence: The Machiavelli / Erasmus / More Correspondence and Other Unpublished Documents, translated by Paul J. Archambault (South Bend: St. Augustine’s Press, 2012).
<4> Flannery O’Connor, The Violent Bear It Awa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Cudahy, 1960).
<5> 杜埃—朗斯本新约1582年首版(英语拼写为现代早期,与如今有所不同):The New Testament (Rhemes: John Fogny, 1582), 29, https://archive.org/details/nevvtestamentofi00mart/page/28。
<6> The Holy Bible, English Standard Version (Wheaton: Crossway, 2001), https://www.esv.org/Matthew+11/.
<7> The Holy Bible, 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Nashville: HarperCollins, 2011), https://www.biblegateway.com/passage/?search=Matthew+11&version=NIV.
<8>《圣经》中文当代译本,国际圣经协会(International Bible Society),2011年,https://www.biblegateway.com/passage/?search=Matthew+11&version=CCB。
<9> Henry Alford, The Greek Testament, Vol. I, The Four Gospels (Cambridge: Deighton, Bell, and Co., 1874), 117-118. Milton S. Terry, Biblical Hermeneutics: A Treatise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Old and New Testaments (New York: Phillips & Hunt, 1885), 215-220. 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69), 290. George Eldon Ladd, The Presence of the Future: The Eschatology of Biblical Realism (Grand Rapids: William B. Eerdmans, 2000), 159-164. Peter Scott Cameron,Violence and the Kingdom: The Interpretation of Matthew 11:12 (Frankfurt: Peter Lang, 1984). R. Steven Notley, “The Kingdom of Heaven Forcefully Advances,” The Interpretation of Scripture in Early Judaism and Christianity: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Tradition, edited by Craig A. Evans (Sheffield: 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2000), 279-311. R. T. France, The Gospel of Matthew, The New International Commentary on the New Testament (Grand Rapids: William B. Eerdmans, 2007), 429-431. David L. Turner, Matthew, Baker Exegetical Commentary on the New Testament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8), 294-295. Grant R. Osborne,Matthew, Zondervan Exegetical Commentary on the New Testament (Grand Rapids: Zondervan, 2010), 421-422. Timo Eskola, A Narrative Theology of the New Testament: Exploring the Metanarrative of Exile and Restoration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15), 81-88. Darrell L. Bock, Luke, Volume 2 (9:51–24:53), Baker Exegetical Commentary on the New Testament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9), 1322-1379.
<10> 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 May 7-20, 1890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0), xl-xliii.
<11> “The Gospel according to S. Matthew”, The Holy Bib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85), 8.
<12> Union Version of the New Testament, The Gospel of S. Matthew, 《马太福音》, Kuan Hua Translation, Tentative Edition, “文书田校阅”本, Published Jointly by The 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 The American Bible Society, and The National Bible Society of Scotland, 1901, 第11页下. 详见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National Library of Australia)藏本:https://nla.gov.au/nla.obj-47091541/view?partId=nla.obj-47091555#。文书田(George Owen,1847—1914),英国伦敦会传教士。
<13>《新约全书》,“官话和合”本,“圣书公会印发”,1908年,第23页。信望爱信仰与圣经资源中心扫描本,“翻拍影像由台湾劳如麟牧师提供,影像著作权为劳如麟牧师所有。” 详见:http://bible.fhl.net/ob/nob.html?book=299。
<14>《新旧约全书》,“官话和合译本”、“上海大美国圣经会印发”,富善藏本,1919年,《新约全书》第13页。
<15> 《新旧约全书》,“文理和合译本”、“上海大英圣书公会印发”,1919年,《新约全书》第9页。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藏本:http://nla.gov.au/nla.obj-80864103/view?partId=nla.obj-80908489。
<16>《新约全书》,“浅文理”译本,印发地及机构名未知,1912年,第17页。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藏本:https://nla.gov.au/nla.obj-4240184/view?partId=nla.obj-7521696。
<17>《新约全书》,“江苏松江上海墨海书馆印”,1856年,第10页上。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藏本:https://nla.gov.au/nla.obj-46826612/view?partId=nla.obj-46826620#page/n0/mode/1up。此版也称为南京官话本,译者包括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和约翰·施敦力(John Stronach,1810—1888)。Alexander Wylie, Memorials of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the Chinese (Shanghae: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67), 36, 106.
<18> 《新约全书》,“官话”译本,“大美国圣经会托印”,“上海美华书馆铅板”,1872年,第12页下。信望爱信仰与圣经资源中心扫描本,“翻拍影像由台湾劳如麟牧师提供,影像著作权为劳如麟牧师所有。” 详见:http://bible.fhl.net/ob/nob.html?book=378。此版也称为北京官话本,译者为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白汉理(Henry Blodget,1825—1903)、包约翰(John Shaw Burdon,1827—1906)、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施约瑟(Samuel Isaac Joseph Schereschewsky,1831—1906)。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Vol. XII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81), 400-401. George Kam Wah Mak, Protestant Bible Translation and Mandarin as 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7), 11-12.
<19> 《新约全书》,“英牧师杨格非重译”,印发地及机构名未知,1889年,第10页下。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藏本:http://nla.gov.au/nla.obj-46705839/view?partId=nla.obj-46705847#page/n0/mode/1up。杨格非(Griffith John,1831—1912),英国伦敦会传教士。
<20>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New Testament Theology and Exegesis, Vol. 1, Revising Editor: Moisés Silva (Grand Rapids: Zondervan, 2014), 643-644. Brendan Reed, Engaging with the Hopes of Parishes: A Systematic, Empirical and Practical Search for a Parish Engagement Scale (Zürich: LIT, 2018), 32-34.
此文题图:
《马太福音》官话和合试读本中英文封面,“文书田校阅”本,1901年。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藏本:https://nla.gov.au/nla.obj-47091541/view?partId=nla.obj-47091555#。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7期(2019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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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第7期主题是“和合本圣经、五四运动”,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如《世代》文章体例及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世代》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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