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冬天,天天就六岁了。不过天天认为只有等哪天早晨一骨碌爬起来,吃了妈妈给她的两只红皮大鸡蛋,那才真是六岁了呢,现在还不算。所以天天很着急,可是着急也没有用。天天坐在自家门口的长条凳上想:什么时候爸爸才会像妈妈那样给我两只红皮大鸡蛋呢?天天想,可惜妈妈不能给了,她们说妈妈去山上了,其实不是,她们骗我呢,我才不信,妈妈没了,就是死了。邻居的慧姐说,天天你妈没了,你哭哇,她就先哭上了,天天哼哧了两声,并没有眼泪,天天想这可真糟,可是又不能朝眼睛那儿抹唾沫。
天天还记得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有好多人进到屋里来,屋里的灯亮得刺人眼,那些人忙忙活活地,把妈妈放到什么上,盖上被,然后就不见了。天天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了才发现是在慧姐家,慧姐说:“起来吧,天天,领你看你妈去。”
“哎!”天天很高兴,天天记得有一次慧姐带她去3路公共汽车上看妈妈,妈妈从衣袋里掏出几块奶糖给她们。天天特别喜欢妈妈胸前挂的票夹子,尤其是那个亮晶晶的铁皮钮,一关就“嗒”地一响,天天觉得妈妈可神气了,车厢里的人都得听她的。
可是这次慧姐没带天天去3路汽车站,她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这可骗不了天天。天天问:“慧姐你不带我去找我妈妈啦?”慧姐说:“就是带你去看你妈呀,你妈生病了,住院了,懂不懂?”
当然懂。天天点点头,这样的事,天天可是知道的,天天三岁的时候就生过病,甚至还住过院,打过吊针呢。护士阿姨说:“这孩子可真够胖的,连血管都找不着。”天天说:“使劲找不就行啦。”那些护士阿姨一听都笑了,都夸天天聪明,有股子机灵劲儿。这都是后来妈闲唠嗑时说的,妈还说,天天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学习,学好了上大学,别像妈,一辈子跟车跑,倒是省坐车钱了。妈说完了就咯咯地笑,妈可爱笑了。
慧姐带天天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好多好多好多的人挤在一处红砖房前了,有很吓人的哭声震响,天天紧紧抓住慧姐的手,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地拿什么东西。突然慧姐说:“天天,你妈没了,你哭呀。”天天说:“嗯。”就吭唧了几声,但没哭出来。天天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背对她们站着,手插在衣袋里,天天知道那是大夫,是给人治病的,天天对慧姐说:“他能让我妈回家是吧?”没等慧姐说话,天天就拽着慧姐的手走到白衣服人面前,天天说:“叔叔,你能让我妈回家,是吗?”白衣服的人一愣,看了看远处的红砖房,又看看擦眼泪的慧姐,他吱吱唔唔了两句,转身走了。
天天看着他走进一扇大门里,连头也没回,天天第一次尝到了失望的滋味——于是天天就哭了,很大声地哭起来,不是因为妈妈死了,而是因为那个穿白衣服的大夫不肯帮她把妈妈送回家。这时,过来了很多人,她们说:“这就是那孩子。”然后有好些人陪着她哭,天天擦擦眼泪,想看看那个白衣服的人回没回来,有这么多人帮她一起哭,他还不肯吗?
可他就是没回来。
后来,后来,慧姐给天天扎小辫,天天找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绫子,都是过年的时候妈妈和慧姐给天天买来扎辫子用的。那条绿的还是爸爸给买的呢,妈当时说:“你爸一点儿也不会买东西,买条绿不叽的,能好看吗?”爸爸说:“给我宝贝姑娘买的,又不是给你戴,咋不好看?”天天让慧姐找一条花的好看的扎上,慧姐说:“天天现在不能扎花头绳子,天天得扎白头绳。”
“为什么?”天天不愿意,白的多难看呀,“我就要扎花的,白的不好看,我妈从来不给我扎白头绳。”
慧姐住了手,叭嗒叭嗒掉眼泪,慧姐说:“天天听话,天天的妈没了,天天就得扎白头绳。”
既然和妈妈没了有关,那么,好吧,天天从来是懂事的,天天点点头勉强同意了。天天说:“那⋯⋯那些花头绳等我妈又有了,我就能扎了,是吧?”
慧姐过了好半天,才“哎”了一声。一大滴泪冰凉凉地落在天天的小手上,天天吓了一跳,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不满意地说:“干嘛呀,你?”
第二天早晨,天天在门口的长条凳旁边玩踢毽子,收垃圾的马车来了。穿着灰衣服、戴头巾的阿姨坐在车上冲她喊:“闺女,喊你家人出来倒垃圾。”
天天答应一声,就冲着屋里脆生生地喊:“妈,收垃圾的来啦!”喊完了,天天忽然想起来,妈妈昨天没了,天天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竟然把这件事忘了,天天赶紧冲收垃圾的阿姨说:“我妈昨天没了。”收垃圾的阿姨重复了一句,说:“没了?”天天想也许自己说得不对,阿姨没听明白,她又急忙说:“就是死了。”收垃圾的阿姨听了,跳下车,问:“啥时候?”“昨天上午。”垃圾阿姨看了天天一眼,“哦”了一声,然后从马车上拽下一把大铁锹,三下两下把天天家门口的垃圾扔上了车。天天一边看垃圾阿姨干活一边说:“我妈是昨天早晨四点生的病,十点就不行了,可快啦,大夫说得的是脑晕血。”天天很高兴能有个机会介绍一下妈妈没了的事,可不是哪个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脑晕血”这个病的呀。可是显然垃圾阿姨对她的聪明并不欣赏,垃圾阿姨干完活,把大铁锹往车上一扔,拍拍天天的头,说:“进屋去吧,早晨凉,多穿点儿。”然后她就赶着马车踢踢蹋蹋地走了。
没得到意想的夸奖,天天觉得挺没意思的,天天低头看看胳臂上的黑纱,上面还别着一枚亮晶晶的小别针,天天想,小梅她们肯定都没有这个,她们要是冲我要,我才不给呢,气气她们。不过,她们要是非常非常想要的话,我就让慧姐给她们一人剪一个戴上吧。妈说要和小朋友讲团结,不要太抢尖儿,好吧,到时一人发一个。天天想着,忘了刚才的没意思。
天天进屋的时候,爸爸正蹲在地上捅炉子做饭。炉火红彤彤的,哔哔叭叭直响,照得爸爸的脸亮堂堂的。天天说:“爸,你的脸真亮啊。”天天伏在爸爸的背上,希望爸爸能像往常那样把她一背,在屋地上猛转几圈,看着天花板直要往下掉,可好玩了。可这次爸爸没动,爸爸伸手拍拍天天,说:“天天,帮爸舀碗水来。”天天觉得很奇怪,好像有好几天没听爸爸说话了,爸爸的嗓子像含了沙子似的。真的,不知怎么弄的,爸爸变得乱蓬蓬的,天天用手摸摸爸爸的胡子说:“爸,该刮胡子了。”谁知爸爸突然搂住天天呜呜地哭了起来,天天吓坏了,在爸爸的怀里一动不敢动,天天想一定是刚才喊错了,爸爸不高兴了,天天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天天听话,天天再也不闹、不磨人啦。”
天天记得那天吃的是煮面片,非常咸。

春天的时候,后院的樱桃树开花了,粉嘟嘟的一大片,远看好像一朵大云彩在院子里浮着。天天盼着花快点儿落,那样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摘红樱桃吃了。去年表哥借了一台相机给她和妈妈照了两张像,相片上妈妈抱着天天,天天一手拿只玻璃杯,一手在摘樱桃。天蓝蓝的,樱桃红红的,天天张着小嘴在咯咯地笑,妈妈也在笑。
但是今年爸爸告诉天天摘不成樱桃了,因为大舅从北山来了,大舅是来和爸爸要房子的。因为天天他们住的房子是姥爷的,大舅说这房子当年就该是他的,因为他是长子,他当时可怜爸爸刚从乡下来没房子结婚,才答应临时借给妹妹妹夫住的。现在妹妹没了,他的大儿子正急着结婚,“你看⋯⋯”
爸爸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容我两天空儿,我一人咋都好说,总得给孩子找个落脚处。”
大舅说:“那是那是,你也别太急着搬,慢慢找慢慢找,我就是说这个事儿⋯⋯”
爸爸说:“我懂我懂,先容我两天,等找到合适的地方,我马上搬,决不会耽误力子结婚。”力子是大舅的儿子,十九岁了。
爸爸找了好几处房子,都不合适,房主一听是个刚丧妻的单身汉带个孩子,都不愿租。
有一天,爸爸对天天说:“天天,爸爸带你去厂子里住好不好?”
天天当然高兴,蹦着说:“好哇好哇。”天天去过爸爸的班上,那里有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能装得下那么多那么高的大汽车,屋地上还有好些槽槽,有的叔叔就仰面躺在那里修汽车。那里的叔叔对天天可好啦,他们还给她烤过玉米棒子吃呢。
爸爸说:“那儿的床有点潮,夜里会冷,你怕不怕?”
天天说:“爸爸不怕我就不怕。”
“好姑娘。”爸爸拍拍天天的头说,“那咱们今天就搬过去。”
值班室的床果然很潮,夜里也冷,不过看爸爸没说什么,天天也就没说什么。夜里枕着爸爸的胳臂睡得仍然很香。
有天傍晚,天天觉得浑身赤痒痒的,就对爸爸说:“爸,我想洗澡。”她本来还想接着说,以前妈妈隔几天就给她洗个澡,话到了嘴边,天天没说。自从那天喊错了一次之后,天天再也不说“妈妈”这个词了,尤其不当着爸爸的面说。
爸爸听了天天的要求,挠挠头皮,说:“天天今天先忍一天吧,明天我给你烧一大锅热水再洗好不好?”
天天说:“好吧,再忍一天,爸爸说话算话。”
第二天中午,爸爸问同事小孙叔叔:“小田晚上有没有空儿,能不能麻烦她来一趟,天天想洗个澡。”
小孙叔叔说:“没问题。我一个电话过去,她准来。”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小田阿姨果然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田阿姨来了,大家都很高兴,涌在值班室里,你推我搡地,和小孙叔叔开玩笑。
天天也很高兴,小田阿姨的眼睛又大又亮,特别像挂历上的电影美人。
爸爸对天天说:“这是田阿姨,问阿姨好。”
天天很乖地说:“阿姨好!”然后紧接着问爸爸,“甜阿姨就是像糖一样甜的阿姨吗?”
大家听了都笑了,有位大脑门叔叔说:“这可得问小孙,只有他尝过,别人没尝过可不敢说。”大家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天天不明白怎么回事,见大家都笑,她也跟着笑。田阿姨脸红得像只大红苹果,小孙叔叔狠狠地擂了那个大脑门叔叔一拳,大家笑得更欢了。煤油炉上的水壶哧哧地往外吐白气。
小田阿姨的手很软,小田阿姨说:“天天的腿好长啊,身材这么好,以后可以做模特啦。”天天听了,很快乐。
过了几天,小田阿姨给天天做了一条花裙子,穿起来神气极了,像一只大蝴蝶,飘来飘去的。天天穿了它在厂子里到处乱走,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夸奖。叔叔们见了天天总问她,谁给你做的花裙子呀,这么漂亮?
天天就自豪地仰起头来说:“是小田阿姨。”他们又问:“小田阿姨是谁呀?”天天就说:“是像糖一样甜的阿姨呗。”
要是有人问:“这是谁呀,这么漂亮?”
天天就说:“当然是小田阿姨的模特了。”
要是还有人问:“模特是干啥的呀?”天天就没词了。所以为了防止别人问她这句话,天天总是在答完前三个问题之后转身就跑。有一天,一个叔叔看出她的小狡猾来了,见了她在厂房外面走,劈头就问:“天天,模特是干啥的呀?”
天天一下子懵了,脱口而出——“是比糖还甜的阿姨。”“哈哈哈”,叔叔们都大笑起来,把天天弄得可不好意思了。
不过,天天还是觉得和爸爸住在厂子里很好玩。只是,天天觉得有点儿想妈妈。爸爸烙的葱花饼怎么也赶不上妈妈的好吃,总是硬梆梆的,不是盐多了,就是盐少了。总也没正好的时候,真是的。可是一看爸爸很抱歉的样子,天天就不说什么了,天天说:“爸,等我长大了,我就给你烙饼,又软又香,像⋯⋯像⋯⋯李奶奶烙的那样。”
其实天天并没吃过门卫值班李奶奶烙的饼,可是一下子又找不着别的熟人了。爸爸听了,埋着头使劲往下咽,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好,好。”
白天,爸爸到厂房里去干活,天天就和李奶奶在值班室里。李奶奶可喜欢天天了,总给天天讲图画书上的故事,“乌鸦喝水”呀,“小猫钓鱼”呀,还有许多鸟的故事,李奶奶还教天天认字,没几天工夫,天天就认识了好多字。李奶奶说天天真是个聪明丫头呀,可惜妈走得早,李奶奶用小手绢擦擦老花镜后面的眼角。
天天说:“奶奶,给我梳梳小辫吧,我爸也不会梳,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就完了。”
李奶奶一边给天天梳小辫一边说:“你爸带着你又当爹又当妈,不易呀,你可得懂事点儿,别惹你爸生气啊。想吃好吃的和奶奶说,别老跟你爸要,他一个男人家,吃喝伸手惯了,乍一个人领孩子过,做不出来伤心,做不好也伤心,听没听着?”
“哎。”天天总是很乖,愿意听话,虽然天天并不太明白李奶奶说了些什么。
中午的时候,叔叔们都聚到值班室来吃饭,他们时常会给天天带盒饺子、包子什么的。叔叔们对天天说:“天天,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讲得好下次还给你带好吃的,讲得不好,下次可没有了。”
天天听了,不高兴了,傲气地摆摆头说:“我才不为好吃的讲故事呢。”
叔叔们就说:“哟嗬,天天还挺清高的呢,那你为啥讲故事呀?”
天天说:“为了⋯⋯为了⋯⋯”她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说:“为了让大家高兴。”天天就学着说:“为了让叔叔们高兴。”
“那就来一个吧。”叔叔们鼓掌欢迎。天天站在屋子中央,行个礼,开始讲乌鸦找水喝的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找呀找呀,找到了半瓶水,瓶子的口很小,乌鸦的嘴伸不进去,乌鸦喝不着水,咋办呢?它就想啊想啊,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喝到了水。是啥主意呀?你猜你猜!”天天跑到大脑门叔叔跟前,起劲地用自己的脑袋撞他的大脑门,“咚,咚,猜猜是啥是啥?”
大脑门叔叔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门,说:“那还用猜,乌鸦抱起瓶子,往嘴里一,不就喝着了?”
“不是不是,你猜错啦猜错啦,”天天拍着手,兴高采烈地说,“乌鸦找了很多石头子儿扔到瓶子里,水升高了,乌鸦就喝到水了。这是一只聪明的乌鸦。下面再讲一只笨乌鸦的故事。从前,一个冬天,有一只乌鸦,找到了一块肉,站在树上正想吃呢,来了一只狐狸,狐狸很饿,看见乌鸦叼着一块肉,就说:‘一只多么漂亮的鸟啊’⋯⋯”
春天慢慢地就快过完了。快过完的时候,厂房里飞进来两只小燕子,啾啾啾地叫,在房顶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天。天天听说了,整天缠着爸爸带她去看小燕子。看见天天来了,叔叔们都和天天打招呼:“天天来干嘛来了?”
天天说:“我来看小燕子。”大脑门叔叔就问她:“你来得正好,我考考你,小燕子为啥在这儿转悠转悠好几天呀?猜对了有奖。”
天天仰着头看小燕子在顶棚的铁管子旁一上一下地飞,翅膀黑油油的,有时露出好看的小白肚皮。天天假装没听见大脑门叔叔的问话,只顾一个劲儿地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和图画书比,还少点儿什么。少什么呢?天天突然明白了——少一只鸟窝啊!小燕子原来是想在管子上筑一只鸟窝呀!天天高兴地说:“我猜着了,燕子想做个窝,你看你看,那还有一根小草呢。”
果然。叔叔们一看,说:“嘿,可不是,还是天天聪明,我说它们在这儿转悠啥呢,敢情是要筑窝。”
以后,天天每天都和爸爸到厂房里呆一会儿,看小燕子垒窝。可是好几天过去了,燕子的窝也没垒成。铁管子太滑了,小燕子一口一口衔来的黄泥和小草都掉了,燕子啾啾啾地叫个不停,飞出去又飞回来,天天可为它们着急了。天天对爸爸说:“燕子没窝会死吗?”爸爸说:“不会的,不过燕子总得有个窝才行。”
“那咋办呢?”爸爸想了想,说:“咱们帮它垒个窝吧。”爸爸就和几个叔叔搬来长梯子,找来一些硬纸盒和一把细麻绳,把铁管子包好,用麻绳捆得紧紧地,等燕子来垒窝。等了好几天,两只燕子老在周围绕着弯子飞,就是不肯垒窝。天天有点担心,她总问爸爸,燕子不会不做窝就飞走了吧?
爸爸安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燕子怕生,不愿意别人动它的地方,等过几天就好了。”
天天多少放心了些,又看了几天,看见小燕子开始垒窝了,又过了几天,垒出了一只圆圆的小巢,和图画书画的差不多。天天每天都到厂房来看燕子,叔叔们看见天天跑进来,就说:“嚯,又来了一只小燕子!”
夏天了,有一天,大家发现燕子窝里露出五只小脑袋,东瞧瞧西望望,有时从窝里跳出来,细声细气地叫。嗨,燕子下小崽啦!叔叔们午休的时候都守在厂房里,一边吃饭一边瞅着小燕子,说着小燕子。天天当然也不例外,她和爸爸捧着午饭也到厂房里,听叔叔们讲燕子的事。天天还学会了写“天天像小燕子”这几个字,天天觉得每天过得可有意思了,甚至晚上睡觉时,她还能听到老燕子和小燕子的叫声呢,啾啾啾,天天认为这个声音是绿色的,是一滴一滴的,可以落到水里去,啾、啾、啾。
有一天,爸爸回来说,以后要早点儿起来去开厂房门才行,老燕子早晨6点多就想出去给小燕子找吃的。天天记着了,每天睡觉之前都告诉自己明天早点儿醒。第二天早早睁开眼,推推还在鼾睡的爸爸,“爸,快醒醒,燕子要出去了。”有几次,叫得太早了,才四点钟,天天看见天亮了,以为到时候了,其实没到,爸爸看看表说还早呢。可是醒了,爸爸就睡不着了,一整天都打呵欠。爸爸说:“天天,爸爸教你认表吧。”天天说:“好。”天天就学会认表了,时针、分针、秒针,每天睡觉前,天天把爸爸的手表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早晨一睁开眼睛,先摸出手表,看看时针和分针是不是直直地成了一条线,成了,天天就赶紧推爸爸:“爸,快醒醒,燕子要出去了。”
天渐渐地凉了,凉了,爸爸给天天穿上去年妈妈织的大红毛衣,上面用黄线绣着“天天”两个字。爸爸说:“天天穿衣服要好好的呀,别弄坏了。”天天说:“嗯,我知道。”
天天仍然像往常那样,每天6点起床,和爸爸去开厂房门,放燕子飞出去找食,然后再跟着爸爸在厂房里转一转,扫扫地,把燕子粪扫出去 扔掉,然后再回去做早饭。
可是那天早晨打开门,老燕子和小燕子都没飞出来,等了好半天,燕子窝静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天天沉不住气了,带着哭腔说:“燕子没了。”天天很害怕,她不愿意燕子也像妈妈一样没了,再也见不到了,那可不行呀。
爸爸说:“燕子飞走了。天凉了,燕子该去南方了,那里暖和,等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
“真的吗?”天天不太相信。
爸爸说:“真的。李奶奶不是给你读过鸟的书吗?上面说啥了?”
“噢。”天天想起来了,李奶奶给她读过那本讲鸟的书,天冷的时候,燕子啊、大雁啊,就带上自己的孩子飞到南方去了,那里有一个温暖的国度,有许多美丽的鸟儿,它们在那儿快乐地生活,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们又飞回北方了,像我们一直盼望见面的那些亲人,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带给我们喜悦和快乐。是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天天想,那就不怕了,过了今年,明年它们又会回来了,多好啊。天天想,我可以在这儿等它们回来,明年,我又长了一岁,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认识我。天天想,要是妈妈也能像燕子那样,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来,就好了。
夜里,天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群美丽的鸟儿,它们扇着翅膀,唱着好听的歌。天天看见妈妈从一片绿草地那边走过来,天天说:“妈妈,你也像燕子一样,冬天飞走了,春天再飞回来吗?”妈妈说:“当然啊。你不也是一只小燕子吗?”天天想,是呀,叔叔们教她写“天天像小燕子”,就是说天天也是一只小燕子,可以和妈妈爸爸一起飞呀飞,飞走了再飞回来,多好啊,多好啊。
天天枕着爸爸的手很快乐地笑了。

又到冬天了,厂房门前的柳树耷拉着硬硬的柳条,几片冰凉的叶子挂在上面,很可怜的样子。
天天不太喜欢冬天,冬天有点冷,没有好看的花,树也不绿,到处灰秃秃的。不过到了冬天就能过年了,过完年天天就又长了一岁,所以还得过冬天才行。
快过年的时候,慧姐来了,听见爸爸喊,天天像只小燕子似的从屋里跑了出来,慧姐看见天天可高兴了,天天说:“慧姐咋才来呢?”慧姐说:“我刚放寒假呀,没有课了,才敢来看你,平常可忙了,等你上学,就知道了。”天天想了想,说:“哦,是这样。”
慧姐说想带天天回老房子那儿看看,大家都挺想天天的。天天抬头瞅爸爸,爸爸摸摸她的头,说:“慧姐来接你,就去玩一天吧,要听大人的话,别乱跑,别和小朋友打架。”
“哎。”天天长长地答应了一声,跳上木板床,打开床头的柜子取衣裳,“穿哪件呀,慧姐?”慧姐一边笑一边帮她找,慧姐说:“天天这么小就知道爱美啦。”天天说:“我是田阿姨的模特,当然要穿得好看才行。”
慧姐给天天找出一件红色灯芯绒的小大衣,是天天妈妈自己做的,天天穿上,像一团火苗,在屋里滚来滚去。天天从柜子里又找出来一只彩葫芦,是去年过端五节妈妈用五彩线给天天缠的,本来是挂在屋檐底下的,天天非让妈妈做一个挂到胸前不可,妈妈就用五彩线给天天搓了一根细带子把彩葫芦挂起来,吊在胸前,里面还有一股细细的香味呢。
天天让慧姐帮她戴上,慧姐说这是过端五节用的,现在不用戴。天天说:“挺好看的嘛,快过年了,兴戴。”
“好吧。”慧姐拗不过她,就给她挂到脖子上,一走一动,彩葫芦在胸前跳来跳去的。慧姐说:“天天,别弄丢了呀,这可是你妈扎的。”天天使劲点点头,慧姐就牵着天天的手走了。
到了慧姐家,好多老邻居听说天天来了,都来看她,问她和爸爸过得好吗。天天一张小嘴说个不停,说小田阿姨,说大脑门叔叔,说李奶奶,说厂子里的人,说乌鸦,说小燕子,说厂子门前的柳树⋯⋯天天知道的事可多了,还认得字,会背诗,还会查字典呢,大家都夸天天聪明,以后准错不了。天天小胸脯挺得可高了,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呀。
要吃午饭的时候,大舅拉着园园来了。大舅家已经从北山搬到这儿来了,北山的房子给力子了。大舅说:“天天,大舅老忙,也没得空儿去看看你和你爸。今天上家里去吃顿饭吧,你舅妈做的水煎包,挺好吃的,吃完了和你园园姐一起玩,啊,走吧。”
天天长到六岁,好像只见过大舅两次,这是第三次。天天挺喜欢水煎包的,妈妈会做,爸爸不会,天天好久没吃过水煎包了。可是天天不太喜欢大舅,大舅不笑的时候脸铁青铁青的,可吓人了,大舅一笑,就露出两颗又长又黄的大门牙。大舅每次来家里,总赶上妈妈休班,妈妈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大舅,可大舅每次都吵吵嚷嚷地,说房子咋啦咋啦,然后脸铁青铁青地走了。妈妈每次都一个人坐炕上哭。
天天不喜欢大舅。虽然有好吃的水煎包,天天还是摇了摇头,靠在慧姐的怀里,不肯走。
大舅刚要再说什么,慧姐的妈妈二婶对天天说:“天天听话,大舅来找你去吃饭就该去,亲戚老不见面,都怪想念的。去吧,和园园一块儿玩,等晚上,二婶再给你做红烧大鲤鱼,好好吃一顿,啊?乖,去吧。”
天天抬头又看看慧姐,慧姐推推她,说:“那就去吧,等吃晚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和园园好好玩。”
天天点点头,大舅让园园领着她到斜对过的家里。天天看见小板凳已经不在那儿,大门也换了,又高又直,都快看不见里头的房子了。天天想这不是我家了,天天心里面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和知道燕子飞走了的时候差不多,天天想这样可真不好,不好。
舅妈看见天天,可热情了,说:“哎哟,天天都长这么大啦。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不记得?”
天天瞅瞅舅妈,使劲想了想,没想起来,天天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手指头,小声说:“忘了。”
舅妈叹口气说:“唉,多好的一个孩子,你妈咋就去了呢?”
水煎包已经弄好了,舅妈安排天天和园园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水煎包真好吃,天天吃得眉开眼笑,好久没有吃这么好吃的饭了,天天一边吃,一边回答大舅、舅妈的问话,天天说自己都认识什么字、会背什么诗,大舅就训园园,说园园比天天大了一岁多呢,还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吃,“馋虫一个!”园园不愿意了,瞅着天天不停地吃包子,园园撇撇嘴,说:“她才馋呢,见了好吃的就吃个没完。馋虫,馋虫,耶!”园园冲她做了个鬼脸。
天天听了,很委屈,放下筷子,不吃了。天天想,是你们让我来吃包子的呀,天天决心以后再也不到园园家来吃饭了。
舅妈看天天放下筷子,急忙说:“天天,小姐姐和你说着玩的,别生气,啊,来,再吃一个。”舅妈挟了一个包子放到天天的小碟子里。
天天低着头,说:“我饱了,不吃了。”
舅妈和大舅互相看了看,大舅说:“那就不吃了吧,园园领天天玩去吧。”
园园哼了一声,跳下椅子,自顾自地向外走,也不理睬天天。天天想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天天跟着走了出去。
大街上已经有好几个小朋友在玩踢毽子了,她们看见天天来了,都和天天打招呼,“天天来玩毽子呀。”天天高高兴兴地加入进去,却没人理睬园园。园园是新搬来的,园园原来在她们那条街上是小朋友中的头儿,园园搬到这儿来了还想抢尖,园园太厉害,嗓门太大,还好哭,小朋友都不愿和她玩。园园看没人睬她,大家都找天天玩,园园很生气,可是一时又没有什么办法。
天天一踢毽子,胸前的彩葫芦就随着上下跳动,小朋友们觉得挺好玩的,一个小朋友说:“天天把葫芦给我看看呀。”天天很大方地把彩葫芦从脖子上摘下来给大家看,还告诉她们这是妈妈给扎的,让她们别弄坏了。大家看完了,刚还给天天,园园在旁边说:“天天给我看看葫芦。”
天天把葫芦套到脖子上,说:“那你就这么看吧。”
园园不干,园园说 :“你刚才给她们那么看,为啥不能给我那么看?”
天天一时不知答什么好,园园马上又说:“你刚才还吃我家包子了呢,吃了那么多。”
天天急了,说:“是大舅家的,不是你家的!是大舅家的,不是你家的!”
园园瞪着眼睛说:“就是我家的!就是我家的!你给不给我看,你给不给我看?”
天天坚决地说:“不给,就不给!”
园园逼近了一步,说:“那你把我家的包子吐出来!”
天天毫不让步,说:“不,就不!”
园园一把抓住彩葫芦,狠着声说:“看你给不给,看你给不给!”天天看她拽葫芦,自己也攥住系葫芦的线往后拉,“嘭”的一声,线断了,葫芦掉在了地上,葫芦被园园一拽,已经不成样子了,天天看见葫芦被弄坏了,疯了一样扑向园园,喊道:“你还我葫芦还我葫芦,那是我妈给我做的,还我葫芦!”园园也喊着:“活该活该!”两个孩子撕打到一起。
舅妈和慧姐听说两个孩子打架了,都跑了出来,拉开她们。园园抱着妈妈的大腿放声大哭,说天天挠了她的脸,果然,脸上有两道印,红红的,舅妈看了一眼涨红了脸气喘吁吁的天天,拥着园园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训斥的口气说园园:“没妈的孩子没教养,谁让你惹她了啦?”慧姐急忙拉过天天,问她出了什么事,天天一声不吭,待她找到那只被踩得扁扁的、嵌在土里的葫芦后,才开始哭起来,别的孩子就告诉慧姐是怎么回事。慧姐搂住天天,安慰她说:“天天,别哭,慧姐再给你扎一个,慧姐扎的和妈妈的一样好。别哭了,看脸该疝了。”慧姐给天天擦干净脸,把天天领回家。二婶听慧姐说了经过,愤愤地要找舅妈评评理。
天天也不说话,捧着扁葫芦一个劲地哭。慧姐抚着她的头一再保证自己会扎葫芦,天天想要几个就做几个,绝不给园园。可天天还是很难过,“我要妈妈做的。”她靠在被垛上,抽抽搭搭嘟嘟囔囔地说:“葫芦坏了,葫芦坏了,呃,葫芦没有了,呃,我要妈妈做的。”
后来天天就睡着了,睡得很热,嗓子也疼,天天舞着小手说:“妈,嗓子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爸爸在身边坐着呢,爸爸的大手正放在天天的额头上,冰凉凉的,很舒服。天天渐渐地想起来了,她今天穿上漂亮衣服和慧姐到老房子来了,园园把她的彩葫芦弄坏了,现在嗓子很疼。于是天天又开始哭了。爸爸一边给天天擦眼泪一边安慰她,爸爸给天天买了一只红通通的灯笼,等天天病好了,就可以在大年夜拎着灯笼玩了。
天天在慧姐家住了好几天,每天都有小朋友来看她,看她拥着大棉被坐在火炕上吃水果罐头,大家都很羡慕她生病哩。
大年三十的早晨,爸爸要接天天回去,二婶劝他一起在这儿过年,爸爸不肯,爸爸说明年吧,明年过来,明年天天七岁了,该上学了,到时让慧姐好好辅导辅导。
天天就和爸爸回厂子里的家了。所有的叔叔还有李奶奶都回家过年去了,厂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爸爸和天天。天天问爸爸为啥不在慧姐家过三十呀,那儿多热闹多好玩啊。
爸爸一边往盆里放面一边说:“过年了,厂子里得有人值班,这是工作。再说呢,过年都是自己家人在一起过,不好在这时候去打扰别人,是不是?”
天天相信爸爸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不吭声了。然后她就和爸爸忙活着剁肉馅、切菜、擀饺子皮,天天擀得可慢了,爸爸擀了十个她还没弄完一个呢。爸爸说不着急,赶在大年夜之前包上就行。那当然没问题,天天瞧瞧爸爸的手表,才四点多一点儿。
不过外面已经快黑天了,太阳落下去了,天边有一抹很淡的红色,像从前妈妈抽屉里的那盒胭脂,边上还镶着一圈金黄,再往上是灰色,别的,天天就说不清应该算什么颜色了。门前的柳树枝在风里轻轻地摇动。
天天在屋里等爸爸去外面回来,她坐在窗台边用手支着下颌,看着天上变幻的颜色和风里摆动的柳枝,觉得心里面有种奇怪的东西在长大,柔软地铺散开,越来越开阔,心里清清凉凉的,又有点儿想哭⋯⋯说不出来的感觉,天天认为那只是天的颜色太好看了弄的。直到有一天,当学会了真正读诗的时候,她才明白,那个六岁的黄昏所感觉到的其实就是“苍茫”。
吃饭前,天天拎着红灯笼跟在爸爸身边,绕着厂房走了一圈,红灯笼在路上留下了许多圆圆的、温暖的影子。
夜里,爸爸带天天出去放烟花和爆竹。外面可真热闹,到处响着爆竹声,到处亮着烟花,烟花的样子真多,每一个都那么绚丽、灿烂,在空中喷放出夺目的光芒,好像明亮的星星。
这是非常快乐的一夜。夜里有许多灿烂的星星在天天的梦中游动,在那些美丽的星星上,天天看见了妈妈、燕子,还有那只长大了好几倍的彩色葫芦,所有失去的好东西,都重新来过,来过。天天想,这可真美呀,长大了我要写出来。

春天来的时候,天天就七岁了。

1996年完一稿 ,1997年4月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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