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鹿的瑰丽草原与树林 ——远行记忆之三 / 姜原来

神啊,你的恩惠是为困苦人预备的。(诗篇68:10)

世界——交织着形形色色生机和杀伐的原野。
一次讨论中,一位“愤青”朋友听过我的“原野”描述后批评我说:“以你的经历、处境,你这个‘观’太乐观,这是一个‘悲惨世界’,不应该叫它‘生杀原野’,而应该叫做‘杀戳原野’。
这意思,出自他钟爱的叔本华等一脉欧洲思想家、文学家。他们眼里的世界,一派杀戳、残酷、绝望,别无它况。“依赖恐惧胜于信赖信仰”,这是叔本华的座右铭。这一类更明确的概括出自法国大作家塞利纳在其小说《漫漫长夜行》前的题诗:

“我们的一生是一次旅行
在严冬和黑夜之中,
我们寻找着自己的路径,在全无亮光的天空。”

我们当然不屑那些滴着香露蜜汁的作品,但也不信任那些拿在手里寒彻骨髓的创作。那些内心深处漆黑刚硬的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况且,生活——生命的原野上,原非如此,即使对我这样命中注定常常像一头驼鹿一样满身泥尘、长途奔命、“狼狈不堪”的人,也非如此。

在白桦树林后面……

我在森林密布的小兴安岭生活过一年多。密林里、山谷中,住着狩猎为生的几户鄂伦春族人。夏季,是他们捕猎驼鹿的季节。驼鹿跑得不快,可是有韧性,可以没完没了地远程奔跑,人很难追上。于是,鄂伦春人会扮成鹿的样子,头上戴着鹿头,身上反披着鹿皮袍子,甚至在屁股后面系上鹿尾,然后悄悄接近鹿群⋯⋯其实,鄂伦春人自己的性格就像驼鹿:温和、坚毅。而我们要在生命的原野上尤其在中国的原野上做些有意义的事,实在不得不需要像驼鹿一样有“没完没了”的韧劲⋯⋯
这年夏天,我因着教会工作走进内蒙古高原,当地朋友拿出一张通缉令给我看——原来,这一段时间,这一带交通线上一直有个连环杀人犯在流窜行动,他伪装甚佳,不易让人警觉,而且每每以单身旅客为猎物,心狠手毒。我谢绝了朋友们的劝阻,凭着自己长期“驼鹿”般经历练就的对各种隐秘杀机和猎捕的超常敏感,还是像一匹驼鹿似地迈开蹄步,独自走进高原深处。一路遭遇无数麻烦,我的手脚又迟笨,总也走不快,好在神赐给了我一点驼鹿般的韧劲,从早到晚不停走着、寻访着、请教着,一路从图鲁根河到浑善达克沙地,从锡林郭勒草原到达里诺尔湖的蒙古村,最后,偶然走到了另一片大草原中的一个汉族牧民家,走进了他家后面的一块隐蔽的草原。
草原,我并不陌生。当农民时,我就经常上草原打草、耧草,有时还要搭草棚在草原深处住半个月。回到城里后,从事的环境专业工作又把我多次带到草原。
可这次,我意外闯进的是一片迄今我所见过的最瑰丽最宁静的草原——在这次内蒙之行的最后两天!
⋯⋯等明白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以后,我先在一汪浅水边用双手捧起一掌心的水喝了个干净,然后扔掉鞋子,像一匹真正的驼鹿那样,在草原地上痛快地打着滚,翻身仰起四肢快活地嗷嗷大叫着。好久,我从狂喜中醒来,拾起鞋子,爬上一边的草坡,在草坡顶上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坐下来,望着这片草原。
这是一片偌大的盘状草原,它的周边微微隆起一圈草坡,仿佛造物主在大地上别出心裁地轻轻捏了一个浅浅的圆圈,把这块瑰宝般的草原藏匿其中,而对着村落、道路方向的草坡上,长着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大多是白桦树,恰好挡住了陌生人的目光。草在这里长得又密又厚,无数野花在缤纷灿烂盛开着,从白桦树林这儿望下去,仿佛是一块硕大的碧绿草毯,上面缀满了数不清的彩色繁星。
正是农历“三伏天”,高原上却一点儿也不热,白桦林树荫下,更是凉爽。过去在草原的经历,让我的目光透过眼前的盛夏,勾画了这片草原的其他景致:春天,绿草遍野,第一批野花与芳草一起撒遍草原;夏季,不同种类的花潮此起彼伏,草原就像一位时尚姑娘每天为自己更换着奇装艳服;秋天,高高的牧草上下,一批又一批的秋花和各种五彩斑斓的果粒仍然在连绵不断地装点着每一寸草地,直到大雪覆盖。
整个下午,偌大的草原上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影,只有鸟儿唱着各自千奇百怪的歌,在草地与树林间穿梭着。
那年,也是在树林里远远看到过驼鹿,正伏在草丛里,久久凝望着远方。那时就想过:它们,在想些什么呢。
现在,我也像一匹驼鹿一般,久久凝望着草原,我一下子与它们息息相通了:我的眼前,也掠过了多少次原野上惊心动魄的被困,无数次撕心裂肺的突围,一身汗臭,一身尘埃,一道道伤口⋯⋯经历了、了解了太多这类如驼鹿般悲喜交集的故事,我经常痛切陈述说,中华,尤其是近现代的中华,肯定是人类历史上苦难最深重、牺牲最漫长、事态最复杂、真相最诡秘的地方。可是,尸首在哪里,鹰也聚集在哪里,哪里的罪恶多,哪里的恩典也显多。杀伐与灭绝在哪里干裂原野,复活与永恒也必如大雨倾盆。所以,狼狈不堪的“驼鹿”有自己的无比幸福——仅仅活在这样的大地、这样的时代,就已然包含了特别的呼召、特殊的祝福。我在话剧《莎士比亚在嘉兴》中为魂游中华的莎士比亚写过这么一段台词:

“如果,人能投胎转世,像古代东方人认为的那样,那么下一次,我要做一个中国人!因为,神圣的爱、信仰和希望在这里如此真实确切,而这些,在我看来是值得活着的唯一依据。我要做一个汉语剧作家,因为这里的历史如此恢宏壮丽,这里的喜剧如此匪夷所思,这里的悲剧如此庄严神秘,这里的语言如此精湛美妙,这里是诗人无与伦比的故乡!”

这,就是哪怕像驼鹿一样艰辛不堪的人,都能拥有的“瑰丽草原”。
在以后的文章中,如果可能,我还会告诉你几个更加不堪的真实故事,例如,我新认识的一位友人——他是“文革”重刑犯的幸存者,我把他经历过的那地方称之为“地狱里最黑暗恐怖的角落”——可就在那里,他一次次看到无比壮美的生命落日,这落日余晖永远凝固在了他的心上,为他准备了今天的重生得救。
仍然有一种可能,在这里,漫长的患难也是深深的祝福。
所以,我坚持把这世界——这生命原野称之为“生杀原野”而非“杀戳原野”。
那么,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在你的生命原野里,那本来就在那儿等待着你的白桦树林,瑰丽草原,你找到了吗?
而此刻,落日余晖中,我坐着的草原边、树林后,远远传来了女牧人小韩呼喊我的声音⋯⋯

原野人家

那片瑰丽草原一侧的草坡前面、白桦树林下,零零落落住着几户人家,彼此的距离很远。
沿着蜿蜒在草原上的车辙路走去,小韩家是第一户人家。远远望去,黝黑低矮的房子稍稍有些歪斜了。房子里里外外完全是用“土坯”(那一带农村常见的建筑材料,用黄泥搅拌干草制成的泥草砖)砌成的,屋顶也是干草抹泥盖成的。房子里只有两间小屋子:进门便是厨房,绕过土坯垒成的锅台,便是里间。里间靠着南面窗户照例垒了一整条土炕,上面放着一张陈旧的小炕桌,堆了几条被子,靠着北面的地上堆放着各种黑乎乎的牧具、农具,和一些粮食、蔬菜。除此之外,家里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好像猛地回到了三十五年前,黑龙江内蒙古交界处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土坯房。
昨天刚到这里,走到门口,这对年青的牧民夫妇着急地说:“姜老师,你从上海来,咱家这泥巴房,你怎么进得去?!我们骑马带你到乡里朋友家里住吧,那好赖是砖瓦房。”
我打量着屋子说:“啊呀,和这一模一样的土坯房里,我住过三年半呢!我还跟着老乡脱过坯,盖过这样的房子呢!”他们顿时笑了,一刹那,什么隔阂也没有了。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工作后,我留在这偶然经过的地方休息了两天。
两天里,除了一个人去坐在那片瑰丽草原里,其他时间,我跟着他们放羊、下农田,和他们长谈。他们像草原那样坦荡热情地接待着我。可也有糟糕的事情:小韩的丈夫常常醉酒,我临走前的那天下午,他又到远处朋友家喝酒去了。黄昏时,小韩把我从那片草原上叫回来,带我去二里路外她母亲家吃饭。
她五岁的女儿也在那儿由她姥姥带着。天黑了,点上了煤油灯,我和她们老少三口一起,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炕桌边吃边聊。娘俩非常高兴,还喝了点白酒。我一向滴酒不沾,就喝茶陪她们。小韩的女儿先是拉着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往西边那家人那儿去,“那家的狗狠着呢,咬人。”直到我再再向她保证不去,她才放下心来,然后,她就像一枚陀螺,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我们聊了很久,她也终于累了,躺进她姥姥怀里刚要入睡,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揉眼睛,攒足了入睡前最后一点精力,瞪着我问:“伯伯,你看我妈妈好看不?”我们三个大人全愣了一下,然后一起哄然大笑起来,她姥姥笑得把怀里的她往旁边一推,往后倒了下去。她好像没看到大人们的大笑,定睛直直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赶忙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说:“啊好看好看,你妈妈勤快能干又好看。”
她这才满意地一笑,然后一头栽进她姥姥的怀里,顿时就睡熟了。我则回答她外婆的话说:“我那不是客套话。”
“哪能呢。你们城里女的细皮嫩肉的,我们这里一年到头风沙磨日头晒的,好看不了。”
小韩的确被磨得晒得黑黑的,可是我从没长时间脱离大地深处,所以总算没有失去对大自然中没有修饰的生命之美的欣赏能力。
“千万不要学城里人那样做眉毛什么的,”我对小韩说,“现在全中国已经不剩几副真眉毛了。”
我们又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从小韩母亲家出来,外面漆黑一片,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小韩打着手电筒领我穿过高高低低的小径回到她家里。她点上油灯,蹲在泥地上一边捡菜一边听我讲圣经里的故事。我们等啊等,一直到半夜,她丈夫还没回来。“姜老师,你明早还要赶路,我们先睡吧。”我有点尴尬,又毫无办法,因为我知道,在这地方人看来,客人即使是提出睡到外屋地,也是对主人家的侮辱。于是按着塞外风俗,我作为客人,睡在了“炕头”,小韩睡在了“炕梢”,吹灭油灯,做过晚祷后,我躺了下来,听得夜风在窗外的无尽原野穿过,很快睡着了。
凌晨三点,我手机的铃声把我叫醒了。我赶忙爬起身来,听到近旁的小韩也悉悉嗦嗦起来了,划着火柴点油灯。我便转过身去穿外衣,因为我知道,内蒙东北有一带的农村妇女,多习惯赤裸着上身睡觉。“姜老师”,小韩叫着我,我转过身去,油灯下,她边系着衣扣边焦急地说,“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八成又喝醉了,回来的路上又躺在那条沟里了,他常这样。我这一宿没合眼,我得去找他。有一次他满脸是血还睡在沟里。”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不成,你人生地不熟的,一点帮不上忙,我自个儿去。我把咱狗带着就能找到他。我行,都这样好多回了。”
“好吧,那我赶车去了。”我拉过背包说。
“姜老师,对不住你。他说好该送你的。”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
“没事没事,”我赶忙劝慰她说,“我一个人野地里赶夜路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如今又不像从前,草原上没狼了。愿主赐福你们。”
“嗯,要不是这样,我指定不让你走的。”
在房门口,我们挥手告别。她带着狗匆匆向远处赶去。我目送着她远去,合上他们不装门锁的房门,为这瑰丽原野——原野中这美丽的一家感恩代祷,然后向相反的方向开始了又一次的原野夜行。

 

2009年夏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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