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里有一句话说:“知识是叫人自高自大,惟有爱心能造就人。”知识多了,就像美国哲学家尼布尔说的,容易有知识的傲慢,自以为真理在握,对人冷漠、苛刻,封闭自私。但是惟有爱心,没有知识也不行,没有知识的爱心极易变成宗教性狂热。那圣经这句话难道说错了吗?当然不是。“惟有”的翻译不太恰切,准确译法应是:“知识是叫人自高自大,但是爱心能造就人。”
可见,知识和爱心的结合,才能成就真正的学问。难怪13世纪神学家安东尼每次上课前都说一句话:“学问若不转向爱,有什么益处呢?”
齐宏伟的书好读,因为他所有的书,如行云流水,流淌着一种气势磅礴的大爱,有着强烈的价值热情。而这种热情又小心翼翼地和充盈的知识含蕴配合在一起,其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平衡。他的《一生必读的关于信仰与人生的30部经典——从<忏悔录>到<复活>》让我在很短时间管窥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30部经典;他的《心有灵犀——欧美文学与信仰传统》让我知晓世界文学史上那些大师,他们成功的最大原因不是因为句子写得优美,故事编得精彩,而是他们身上凝聚了人类最深邃的精神资源。而中国当代文学的软肋正在于缺少精神积淀。
他的新作《鲁迅:幽暗意识与光明追求》也是这样一部厚重之作。知识量大、眼光独到、思考深刻。我求学时,鲁迅还是“思想家、革命家和文学家”,是新时代中国文化领域的战将,其思想资源毫无疑问被认定为是阶级论和进化论;其后,钱理群、王富仁等从法国启蒙精神和人道主义角度发掘鲁迅;汪晖、王乾坤、彭小燕等从存在主义和生命哲学角度解读鲁迅,说他的一生是在反抗绝望;当然还有人说鲁迅根本没什么思想,只会骂人。齐宏伟通过深入研究,通过梳理鲁迅与基督教文化的事实联系与“价值关系”,探讨了基督教文化如何在精神层面上影响了鲁迅的思想和创作,提出鲁迅最深的精神资源不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不是启蒙思想的人道主义,而是“希伯来精神”影响下的“个”的精神和“幽暗意识”这一重要观点。
作者此说绝非空穴来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精读了2005版《鲁迅全集》,为这套全集找出不少注释错谬处,也找到了大量来自国内外的鲁迅研究资料,去美访港,且充分利用南京那边图书馆的民国资料优势,在日本学界“竹内鲁迅”和“伊藤鲁迅”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他在研究时不先入为主,而是贴着鲁迅阅读,深入了解鲁迅的生活和写作,尽量客观地挖掘、还原深刻影响鲁迅写作的精神资源。也绝不因自己的预设前提,就硬把鲁迅和基督教文化拉扯在一起,而是紧靠着鲁迅来入思。细读细研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原来鲁迅有意无意被遮蔽了——人们把鲁迅打扮成他们心目中想要他成为的样子。所以,他才一再追问:真正的鲁迅是谁?为什么鲁迅只提了一次苏格拉底的受难却提了十次耶稣受难?为什么鲁迅读到基督教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竟说“大欢喜”?为什么鲁迅绕过了斯宾塞的“进化的伦理”而亲近赫胥黎带有基督教原罪色彩的“伦理的进化”?为什么他一到东京就给弟弟周作人不远万里寄《摩西传》?为什么他独独推崇先知耶利米而写下早期文论并提出“精神界之战士”的观点?为什么他热爱基督教作家显克维奇、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他亲近又批评尼采却对其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主观之内面精神”大加赏识?为什么鲁迅几次搜购《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为什么他受安德烈耶夫写耶稣之死的《齿痛》影响写下《药》?为什么鲁迅多次购买圣经?为什么鲁迅早年和神学家清水安三那么亲密?为什么他晚年把虔诚的基督徒内山完造当成自己最为亲近的密友?为什么临死前还第四次推荐传教士史密斯的《支那人气质》并保持一生由此形成的“改造国民性”视角?为什么他一生都着迷般地搜求购阅神学家克尔凯郭尔和舍斯托夫的著作?为什么鲁迅在上海的工作室书桌顶上最重要位置悬挂了《夏娃》?为什么鲁迅尤其关注苦难和死亡而有深刻的“幽暗意识”?而所有这一切的关系是什么呢?⋯⋯解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齐宏伟也终于明白了真正的鲁迅是谁。本书绝非为基督教文化张本,而是实事求是地还原鲁迅之为鲁迅的内在思想脉络和精神肌理,有理有据,不由人不深思。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鲁迅更不是。
本书知识量很大,且具有灼见慧识。比如:我早就了解到反基督教的尼采其实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这一点日本著名鲁迅研究专家伊藤虎丸早在《鲁迅与终末论》中就有过精彩阐释。这我不意外,很多反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其实深受传统影响。但从书中了解到进化论其实也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斯宾塞提出的“任天说”,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因此不应该同情弱者,而应任其自然灭亡;另一个方向是赫胥黎提出的“胜天说”,正因人面对的是一个无情的、疏离的宇宙,因此具有独特性的人应产生一种属于人的特别感情和悲悯,用爱和这个无情世界斗争。鲁迅就深受赫胥黎影响,因此在文本中造成某种“约伯式困境”,由此和希伯来精神产生内在共振。我以前从课本上读到的进化论全是物竞天择之类,看到齐宏伟这样深入、精到的讲解,不能不说是大开眼界。这样深入、细致的梳理,是那些贴标签式的教条论著所绝难相比的。
又比如,尼布尔认为“幽暗意识”其实是反对这两种观念:从空间层面看,有限个体的人力图把自己看为无限整体好由此得到意义;从时间层面看,是反对由希腊精神所体现出的那种为了永恒而力图摆脱现在的观念。按此总结,齐宏伟认为鲁迅的生存体验乃至思想内核中确有某种“幽暗意识”,一方面鲁迅以《坟·写在<坟>后面》提到的“一切都是中间物”思想反对“普遍”、“完全”,又以“过客”精神反对“永久”。这就为鲁迅的观点找到了资源库,同时又推进了对鲁迅人生和文本的深入解读。但这一切不只是相似性比较,而是回到舍斯托夫据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提出的“悲剧哲学”,也回到鲁迅何以独独敬服这三位大师的内在秘密,同时又照应了日本学界提出的“竹内鲁迅”是为“舍斯托夫体验”作注解之说。如此就使这一切探究豁然贯通,而非浅尝辄止。
我被说服了:鲁迅和基督教文化的关联不只是涉及一个学术问题,更是关乎“鲁迅是谁”的大问题。齐宏伟没有止于材料罗列,而是分了几个层次:鲁迅与基督徒清水安三和内山完造的交往、对话乃至心心相印,鲁迅对传教士的好感和受史密斯影响所形成的普遍主义视角,鲁迅对圣经的情有独钟,鲁迅对耶稣尤其耶稣受难的十次提及,鲁迅深受基督教作家的影响,鲁迅与基督教神学家克尔凯郭尔和舍斯托夫的精神共振,最后水到渠成提出鲁迅的舍斯托夫体验或说是“幽暗意识”,这个时候才让我们恍悟何以鲁迅能塑造出跟清教徒人格类型恰恰相反的“向外适应”式阿Q人格,何以鲁迅25篇小说中有15篇写到了死亡,何以鲁迅不只为说假话忏悔更为说了真话忏悔!
看了本书,我自思,鲁迅有这么复杂吗?我给的答案是:是!因为人是极其复杂的存在。20世纪中国历史是对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的人性充满信心,是充满信心改造人性的历史,也是误观人性反为人性所误的活教材。纵观鲁迅研究史,国内号称鲁迅学,一再宣称成了鲁迅知己,得到鲁迅精髓,但从鲁迅看过来,有时也不过谬托知己而已。一部《鲁迅全集》俨然在焉,但多少人去读,又有多少人不带前提去读,又有多少人读得进去又能读得出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中,听说鲁迅早就没人读了,鲁迅也从语文教材中大面积撤退,鲁迅所为之忧心忡忡的“老子从前阔多啦”、“国外有的中国也有”等等重又甚嚣尘上。齐宏伟不为眼前喧嚣所动,工作多年后,重又潜心读书三载,日日与鲁迅为伍,从复杂的鲁迅那里读出了普遍主义情怀,也读出了重建中国文化的希望和起点。文化的更新绝非把传统搬到当代就可以了,还须有鲁迅这样博大的胸襟和宏阔的文化视野。
当今学界推崇鲁迅的“立人”,推重陈寅恪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立什么样的人呢?人独立和自由的根基是什么?任何思想、理念都必须有着力点,也就是站立处。而这个世界的铁律是:人的思想所站立的地方也许起初是坚固的大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会变成湿地、甚至流沙。鲁迅学所找出来的鲁迅思想,多成了变动不居的流沙。但齐宏伟涉入鲁迅最黑暗、绝望处,又泅渡过去,在暗流那头看到了光明和希望,还原了一个复杂的也是立体的鲁迅、绝望的也是希望的鲁迅、寒冷的也是温暖的鲁迅,给出了没被时间淘汰的鲁迅精神。
寒窗煮茗,掩卷沉思,温热犹在,是鲁迅的,也是齐宏伟贯注在字里行间的。
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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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宏伟著《鲁迅:幽暗意识与光明追求》,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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