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笼 中
他盯着书房门口那只鱼缸,撒了一小把鱼食进去。原本宁静的水面瞬间颤动。几条斑斓的热带小鱼从水草丛中踊跃而起,簇拥着一小团一小团红色的食料。只有一条鱼,翻着白肚皮,停靠在下面的碎石中间,无声无息。没有鱼在意它。对生死的关注,原本超过了鱼的智商。它们此刻只看见了绚丽的食物。
他等着它们吃完,准备拿网捞出那条翻白的鱼。主卧的暗锁传来“咔嗒”一声,他陡然撂下椭圆的网,轻轻坐回桌边。
他合拢双手,指节对靠着按了两下,稳稳神,在电脑前坐定,打开网聊界面。有一种隐约的兴奋在他里面跳动,仿佛一群鱼嗅到食腥味。他尝试着一呼一吸,努力平静下来,就像面对湖水,扫见钓竿有触电一样的微动,扶在钓竿上的手指,反倒要着意地压抑一下。
这是鱼儿试探钓饵的时刻,有经验的钓者都会欲擒故纵。
她当然是在线的。不过,今天,她没主动向他打招呼。这非常态。
他等了一会儿,问:“今天好吗?”
隔了好几分钟,她才慢吞吞地回应:“不好。”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没有,就是心情很差。”
“为什么?”
“想离婚。”
“过得好好的,何必走这步?” 他假装镇定。
“什么时候跟你说我过得好了?”
“也没说过得不好啊。” 他假装委屈。
她再次不说话。
他数着分秒,隔了3分30秒,发现她仍然没回话,知道是生气了,需要补上一道小甜点。但他戛然而技穷。
他打开网页,输入“安慰人的诗句”,瞬间扑面而来近百条。他逐条看下去,准备摘两句应对她。比如,“伤心的时候就尽情发泄吧,用文字,用声音,用所有能发泄的方式。发泄完了,就要振作。你失去的,其实微不足道,还有那么多人关心着你,以不同的方式。所以,你并不孤独。正是这样的失去,让你看清现在所拥有的幸福”,看着还算不错,就是有点啰嗦,安慰的话,太长,就透着虚伪,他果断越过了这句。继续看,“快乐不是因为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这绝对是真理,她其实最缺的就是感恩,她太爱计较了,在这一点上,她和所有的女人是一样的……但现在不能发给她这句,她会认为这明显是在指责她。继续,“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过不了的坎,只要勇敢面对,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过去”,这种鸡皮疙瘩汤太像废话。继续,“我不想说太多安慰的话,太多的鼓励要靠自己,我只想就这样陪在你身旁,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都还有我在你身旁,分担你的忧伤与彷徨”,这句不错,他按紧鼠标左键,把它从网页COPY到对话框里,又读了一遍,看看时间,已经过去10分钟了,没有回应。
洗手间猛然传出轰隆隆冲水的声音。
他这才发现,两个耳朵和双肩始终紧耸着,急忙换个姿势。又等了几秒,周围再次沉寂下来。
他把那段COPY的文字慢慢删除掉,写上一句:“不管怎样,我会在。”他得意地正要弹动ENTER键,看见她发出一句:“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了。我们共住在一个屋檐下,每天说话不超过五句,这样的日子太可怕了,我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把刚刚写好的那句得意之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腹部陡然升起一股阴寒之气,在千转万绕的肠子里盘旋、发酵。要镇定,他对自己说。他伸开手指,抚摸着光滑的键盘,仿佛在抚摸某种心爱的东西,用两根手指迅速敲出几个字:“是鸟儿还是野兽?” 他有意转移话题,想说得轻松点儿。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他一边打字一边想,她们容易冲动,想一出是一出,更喜欢夸大其词。
“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怪兽。” 她没打算转移话题。
“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稍停几秒,继续写。她显然很希望他能给自己出个主意,除了梅姐,她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事。但他除外,尽管她不知道他是谁。当然,如果网聊的个人信息都够真实,那么他也在这座城市,是建筑师,在设计院做总工,已婚,女儿去加拿大读中学,妻子陪读。但她并不想深究这些信息的真伪。毕竟,他在网上的表现赢得了她的芳心——他始终愿意“倾听”她,无论是长篇大论,还是短语低吟。三个月来,他对她所有的细碎与矫情,从没表现过不耐烦。这让她深感安慰,尤其欣赏他的坦荡——他竟然从来没提出过要和她见面,或者打个语音电话什么的。她喜欢这样的网聊,简单、直接,为交流而交流。这也成为她晚上独自关上卧室门,唯一想上网的理由。
“得小心,有些笼子是自己设计出来的。” 他不准备顺着她的话题前进,这是出于本能。他本能地警惕来自任何人的控制,包括话题的设计和进展。何况,他得承认,他的确对她的兴趣并没大到想介入她的生活。或者换一种说法,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她的生活的一部分了,因此,微妙地维持现有的平衡和分寸,是最合理也是最明智的。现在不是摊牌的时候,他需要时间,需要欲擒故纵,需要镇定自若。
“你不在笼子里,怎么知道我的笼子是自己设计出来的?!?!?!” 她对着屏幕,嘲笑他的自以为是。这是和他网聊快一百天以来,她第一次连用“?!”来回应对方。
“因为你是女人。” 他迅速打下这几个字,思忖片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她会认为这是性别歧视。他想了想,没回。他没回,这个状态持续了足足有5分钟。在场,却不回应,常常最让希望得到答案的人抓狂。他沉着地燃起一支烟,继续保持不回应状态,然后看见屏幕下方一行疯狂闪动的字“对方正在输入……”,他嘴角含笑。
她受不了沉默,受不了没有回应。她不怕争执,但受不了冷战。她认为,冷战、故意不回应,是最懦弱的交流方式,甚至是最可耻的。她不断地书写,不断地输入文字,她想告诉他,关于笼子的问题,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如何来理解,才算是正确的理解方式;他面对的是一个身在笼中深受其害的女人,虽然这个笼子,当初是她自己选择的,但她有后悔的权利,也有放弃的权利;不是所有的笼子都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待下去,打碎笼子,离开笼子,需要舍弃的勇气,更需要面对真相的勇气……
“如今,还有多少人敢面对真相?你敢吗?你若不敢,凭-什-么-认-为-我-的-笼-子-是-自-己-设-计-出-来-的?!?!?!” 她愤怒地书写,越写越长,直到手机铃响。
是梅姐。
梅姐问:“你发烧怎么样了?”
她眼睛看着屏幕,检视着方框里的那篇长论,同时对着耳机说:“好多了。请假回来躺了一下午,刚起来。”
梅姐问:“他知道吗?”
她扫视着屏幕,语气平淡:“懒得告诉他。” 她把那段长文字弹了出去。
梅姐重重地叹口气。
她突然压低声音,有些兴奋,冲着耳机,说:“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有人陪我聊天。”
梅姐沉吟片刻:“……男的?”
她笑:“嗯,必须是个男的。”
梅姐说:“当心点儿,别让人给骗了。”
她笑:“指不定谁骗谁呢。”
梅姐说:“就你?小心陷进去。”
她说:“放心了,有你,我不会乱来的。”
梅姐那边放了电话。
她看见他的回复:“因为我也活在笼子里。”
二 檐 下
他不得不承认,他心藏怨恨。
怨恨这种情绪,可以非常激烈,也可以非常隐秘。他记得,在那本他始终无法从头到尾看完一遍的大书里,这种情绪被替换成另外一个词——“苦毒”。那是他从母亲嘴里听到的。他先前以为,这个词指的是恶毒,表明一种道德性的缺欠,比如,奶奶。
他亲眼看见奶奶把他穿小的鞋都剪坏了扔掉,她宁肯扔掉,也不送人——凭什么让别人白捡了去?这是奶奶的生活理念。
他亲眼看见奶奶把邻居家的大白鹅用药毒死,因为大白鹅追他,把他吓病,发烧了两三天。
奶奶对外是睚眦必报的女人。
奶奶对内是说一不二的女人。
父亲的前妻生的是女孩,奶奶就不断地挑剔,认为儿媳妇趁着儿子有事外出,每天都换一身衣服,肯定是存了勾引男人的心。奶奶的挑拨最终生效,父亲只好离婚,最后娶了母亲。
母亲生下他,幸好他是男孩。奶奶虽然专横小气,但对他很好,会把好吃的留一口两口给他。没有父亲的份,更没有母亲的份。
父亲不喜欢母亲。
父亲始终惦记前妻,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儿,他们从早到晚有说不完的话。这是最让奶奶生气的地方。凭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说?爷爷一辈子极少说话,和女人有什么好说的?奶奶认为,有大志向的男人从来不和女人多话。父亲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是因为和家里的女人话太多。
父亲娶了母亲,确实不再多说话。甚至和前妻也不再多说话了。
父亲带他去看过她们——父亲的前妻和那个同父异母的小姐姐。父亲和前妻,在土房前的檐下坐着,看他和姐姐在院子里游戏。父亲抽烟,前妻剥豆子。面前放着两只盆,一盆装豆子,一盆装豆荚。满了小半盆,前妻就起身,要把豆子倒进袋子,父亲也起身,用裸露青筋的大手把袋子的口撑开,半盆亮晶晶的青色豆子欢欢喜喜地汇入袋子里。前妻一转身,把一大盆豆荚倒到门板上,父亲也转身,用裸露青筋的大手把豆荚一层层散开,一大片绿茸茸的豆荚,不时有乳白色的内壳在其中闪动。
父亲回家来,很少和母亲坐一处。父亲好像一直走来走去。不是在家里走,就是在外面走。
母亲问他:“你跟着去了?”
他点点头。
母亲问他:“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
母亲不满:“让你保密?”
他说:“大娘剥豆子,爹帮着晒豆壳。”
母亲听了,就开始哭。母亲说:“你爹从没帮我晒过豆壳。”
母亲就去厢房一个小角落里跪着,和她的神说话。母亲说:“主啊,我犯罪了,求你把苦毒从我心里头拿走。” 他在外面听见,吃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母亲哭着进去,哭着出来。
有一次被奶奶撞见,奶奶质问母亲:“你有什么好哭的?!”
母亲擦擦眼睛,低着头,听奶奶用最恶毒的话责骂她,不解释。
但母亲的面色还是有变化,似乎进去的时候脸是皱紧抽巴的,出来的时候脸是舒展明朗的。
多年以后,奶奶和父亲陆续离世,他回故乡看望母亲,也变成一个说话少的男人。偶尔一次,他想起“苦毒”这个词,问母亲,那是什么意思。
母亲被问住,有些羞涩,不知道怎么解释,能让研究生毕业的儿子不笑话自己。母亲最后说:“就是……心里觉得自己苦,时间一长,苦就变成了毒。”
他瞬间明白,那就是怨恨。
怨恨如毒雾,一时升起,便弥天漫地,直入人心,被毒雾绕住的人冷着心苦着脸,仿佛日子每一时每一寸,都被这冷雾锁住,找不到半分缝隙能解脱。心有苦毒生了根的,整个人都裹在冷雾里,哪怕坐在阳光地,都对阳光没感觉,甚至听不得别人夸说阳光好。
他早知道这东西的威力,还是陷了进去。那股说不出来的阴冷苦寒,侵入骨子里,就不肯散出来了。
对她,他自忖是有情的,虽谈不上有多么热烈澎湃。他似乎从来就没澎湃过。她有一次说他:“你太像个老人了。” 那天夜里,他和她刚刚经历一次不够成功的夫妻生活。这样的评价,让他身心的挫败值都陡然升高。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与她分居。
但他依然对她有情,不是吗?
他点起一支烟,打开电脑。那条苦毒的根,似乎早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埋下了。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女朋友。他打算结婚的女友突然宣布分手,跟他的哥儿们好上了,他似乎很有理由因此憎恨天下女人。不过,他没恨,至少没让女友和哥儿们感觉到他恨,他只是再也不相信女人和朋友了。
那时,她刚来应聘。
他坚持让前女友留下来,继续管理公司,领那份不低的薪水,保有那份每年都在稳定上涨的股份。那绝不是因为他大度,当然别人都认为他很大度,甚至过于大度,但他知道不是。他只是想让另一个男人天天活在纠结中,看着女友从早到晚一天12个小时和他在一起。
他一如既往地待前女友,包括订早餐订午餐订晚餐,下午亲自削一个苹果送过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有变化的是,他绝不再碰前女友,也不多说一句暗示情意的话。只有工作,没完没了的工作,该表扬的时候表扬,该批评的时候批评。一年之后,女友决定放弃一切——高工资、高职位、高股权,离开。
女友走前告诉她说:“他对我太好了,在他面前,我总有负罪感。”
然后轮到她。
她问他为什么娶自己,他当时可选的对象并不少。他说她是唯一一个拒绝和他在婚前上床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真能靠得住。
这让她不敢讲自己的历史。只好继续假装纯情少女。
结婚之后,她发现,他如此不爱说话。他讨厌任何声音,哪怕是敲击键盘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都是噪音,不可容忍。他把家装修得仿佛KTV包房那么隔音,但他却从来不在家里放音乐,更不会放声唱歌。
有一天,她在网上,和一个名叫“TA”的人聊天。他问她住在哪儿,她说:“我住在死屋。这里没有任何声音。”
“为什么?”
“声音都被空气吸走,就像眼泪被狂风吸走,鲜血被流沙吸走,灵魂被死亡吸走……”
TA说:“你来,我让你有声有色地活一回!”
她一笑置之。
她不是不想出去,但她找不到离婚的理由。她守贞,不是为他,她没爱他到愿意为他守贞的地步。女人不给丈夫戴绿帽,要么是爱丈夫爱到心疼,不忍另一个男人欺负他;要么是爱自己爱到身贵,不甘另外的男人轻慢她。她都不是,她是为梅姐。
大她三岁的梅姐,是她的老乡。她是梅姐接到的第一个前来报到的大学新生。她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先后有过两任男友,有过不只一次开房经历。这些,梅姐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宫外孕,要做手术。她找不到知近的人帮她垫付手术费,想了一圈儿,只好去求正在读研究生的梅姐。
那场手术不算成功,接连折腾了两个来回。她元气大伤,医生说,日后有可能无法生育。最后一次离开医院,梅姐顺路把她带到一个公园的角落。丁香花开得正浓,满园散发着清涩的苦香,震得她耳朵直响。梅姐拉着她,跪到丁香树下,说要为她向上帝祷告。
她不敢违抗,听梅姐向上帝哭诉。
她看梅姐流泪,自己也开始流泪。她一向厌恶哭泣,认为那是虚弱和矫情。久无眼泪,偶然哭泣,更觉刺痛。但她愿意发誓从此节制游荡的邪思,实在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像梅姐这样,愿意为她的放浪和自作自受哭泣。
后来,每到感觉快守不住的时候,她就给梅姐打电话。梅姐无论当时身在何处,都会找各种交通工具赶过来陪她一起聊天,或者陪她一起周旋。唯一一次无法赶过来,也是拿着电话,硬生生地把那个她想乱来的寂寞之夜给聊了过去。任凭她引来的男人在外面敲门大喊。
年龄慢慢大一些,她对男人的依赖慢慢松下来。然后,遇到了他。
他提供给她一切,从物质到精神到性生活,也许与更强更高更快的规格相比,都差着那么一点,但他都努力去做了,而且是为她做。他甚至愿意忍耐着,每年陪她去听一场新年音乐会。但他不想多说一句话,无论是在早餐的桌上,还是在夜间的床上。
他是偶然发现她与人网聊的,纯属意外。
单元楼的门禁出问题,她下楼去接快递,电梯恰巧也停电,她只好步行下去。18层,一下一上,时间耽搁比较长。她当时挂在线上,那个TA不断地发信息。他坐在书房,耳朵早就捕捉到那一声一声令他愤怒的叮咚叮咚,他厌烦她去得太久,径直走到电脑边,想关掉喇叭,却看见一行一行又一行情意绵绵的情话情诗和情歌。他在惊诧和愤怒中记住了她的网名和那句幽怨的签名:“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你有什么好哭的?!”他质问那句签名。
然后听见她的敲门声。
她没带钥匙。
他把鼠标放回原处,把聊天的页面调整到最后,把椅子旋转到原位,踌躇着,从卧室出来,记得她下楼匆忙,没关卧室门,他依然让门开在那个角度。
从那个时刻起,他决定,他要亲自动手,抓住她。
三 密 廊
他让宾馆的服务员用扳手把洗手间的水龙头紧了两下,总算控制住了水滴声。
他看看表,又到了和她见面的时间。
他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进入网聊界面,看见她在线。
他知道自己有点儿着急,但已经拖了三个月,该到摊牌的时候了。事件,需要设计和推动。他想借此让她面对真相,认识自己。
他说:“我在密廊,你来吗?”
她说:“NO!”
他弹出一个哭泣符号。停了停,又说:“想见你。”
她回了一个露着一排白色大牙的表情。
他说:“我只是想见见你,没别的目的。”
她说:“我不想见你。”
他说:“为什么?既然我们都活在笼子里,为什么不出逃一次呢?反正除了我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她说:“我只想对聊,不想相逃。” 又是一排傻笑的大牙。
他有种被戏弄的愤怒:“耍我?”
她说:“我从没说想见你。”
他说:“那你每天这个时间等我,就为了聊天?”
她说:“是啊,我就想找个男人说话。”
他说:“这么说,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会说话的他?”
她说:“当然不那么简单,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不同。你长心了,他没长。你看不见我,却认定我存在,需要倾听和倾诉;他能看见我,却认定我不存在,不需要倾听和倾诉。你们不一样。”
他说:“我想看看你。”
她沉默。
过了2分钟。
仿佛2小时。
他开始不耐烦:“我想看看你。就看一眼。就算是这么长时间我陪聊的回报。”
她终于回应:“算了,恐怕彼此会失望……断了吧。”
她匆匆下线。
他后悔不已。他怪自己太着急。好像回到少年初恋之时,他追求,他渴慕,他过于急切,把对方吓跑,他怪自己太着急。他后悔不已。
也许需要一次补救?
他给她留言,少有的长留言,基本是从网上COPY下来的歌词大串联,每篇歌词结束后,都跟着一张可爱的萌猫图片,她说她喜欢猫,但家里的他不喜欢,她只好看猫咪图片聊以安慰。他足足找了20首情歌,都是老歌。
那些年听过的老歌,用得恰当,就是催情剂。
20分钟后,她重新连线,回复说:“我出来了。”
他明显感觉肾上腺在升高,他捻捻手指,仿佛在收拢鱼线,稳稳地说:“401。等你。”
她回复一张傻笑的大牙:“只是出来散步。”
他不肯放手。重新紧一紧鱼线。他希望今天收竿。
他说:“你怕什么?他又不在。”
她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大脑瞬间死机。
他笨拙地回应:“是你自己说的。”
她说:“他在不在,我从没告诉过你。”
鱼在跳。鱼线勒进了手掌。
他仓促回应:“那他在吗?”
她说:“他在不在,和你没关系。”
他说:“他在不在,我都想见你。你敢来吗?”
她说:“我为什么要去?”
他说:“你不是感觉孤独吗?我可以陪你!”
她说:“孤独和见不见面没关系。”
他说:“见了面,就不孤独了。”
她说:“见了面,可能更孤独。”
他说:“至于吗?”
她说:“两个陌生人,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仍然是陌生人。”
四 海 底
她已经有几天不在线了。
他所有的留言,她一概不回。
她早晨很早出去,把主卧的房门关紧,上锁。
她晚上很晚回来,把主卧的房门关紧,上锁。
她始终不和他主动说话。
他猜想,她可能已经知道网上的他是谁了。这让他不免惭愧,仿佛一个被人当场抓住的贼。
清晨,他对着镜子,一边往下巴上涂皂沫,一边暗暗责备自己。这事做得不够光明正大。
他少有地在早餐桌边等她,一同进餐。他主动递给她一片奶酪,说是加了孜然的,味道很特别,有点儿像……烤串儿!
她听了,勉强笑笑,接了那块奶酪,放在盘子里,没吃。
洗碗的时候,他发现她把那片奶酪扔到了垃圾桶。
他想,估计他们是要完了。但他没做好完了的准备。
他把那周的工作提前安排好,决定离家安静几天。
他写了一张字条:“我出去,下周回来。”
他把纸条放到餐桌,想了想,又转移到冰箱门上。冰箱门横七竖八附着好几只颜色明亮、形状可爱的冰箱贴,据说都是梅姐送的。有衔着橄榄枝的白鸽子,有简笔画的蓝色鱼,有一株结满九颗红色果子的绿树,每只冰箱贴上面都写着几行字。其中一只比较显眼,两道交叉的纯白十字,下面一行鲜明的红色字:“Where are you going,man?” 他读完,微微吃一惊。想了想,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箱。
他飞到海边,住到最高处。落地窗开着,海风轻吹。
连续三天,他没开电脑和手机,赤条条一个人,在海里游着,累了就回海滩的长椅上躺着。有那么一刻,从水里跃上来时,那句“Where are you going,man?” 在他的心里陡然闪过。他到这个年纪,不再年轻,也不够太老,这个凭空出现的问题,让他有点儿不知道怎么从容应对。
他要去哪儿呢?这一生,他究竟想达到什么目标?和她的关系,究竟要走向哪里,又究竟会走向哪里?……
下午,他游向海深处,舒展开四肢,在水上水下随意翻滚,自由来去,仿佛一条生动鲜活的大鱼,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他热爱海洋,在水里,他有无穷的精力和热情可以释放,他深尝其中的欢喜。
突然,一阵冰冷的水流袭来,他感觉腹部嗖地缩紧,左小腿开始尖锐地抽搐。
他克制住惊慌,想凭着意志力游回去,却根本无力施展,疼痛让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开始失衡。他看一眼海岸,那里离他并不太远,他敢游出控制区,也是因为他自恃水性好,有余力。但他轻视了海深处的寒流,他没想到,有些东西确实在他的掌控之外。
不只是寒流,还有死亡。
他可以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系,但切不掉死神对他的关注。
他努力地让身体随波浪浮动,减少体能消耗。但疼痛依然持续,有股力量从水底上升,铺出旋转的网线,缠绕他,要将他拉向深处。他挣扎着,海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淹没,又把他吐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堆腐败的垃圾,即将被撕裂,葬身在茫茫的海底。
不可以!他拼命地喘息,不可以!我还没做好准备,我还没正常地活过,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别让我死别让我死……
他想起母亲曾教过他的那句祈求,他终于向天空伸出软弱的手臂,发出低沉的呼叫。
一直在海滩了望台上监察的人发现了他。
他被救了上来。他扭曲着,像一条丑陋的半死的鱼,喘息着,瘫软在沙滩上。
救援的小哥一边帮他扭拉抽筋的小腿,一边教导他:“这么大地方不够你游的,非跑那么远,你说说,你要去哪儿?!”
他忍着疼痛,咧嘴干笑,眼角噙了一滴泪。他以为要死了,竟然又能继续活下去。
“谢谢!” 他努力眨眼睛,对那位身材矫健的救援者说。
他回来,冲洗干净,穿戴齐整,像个人一样,端杯水,站在窗边,仿佛第一次看见夕阳下的海。
辉煌的紫金色,漾满水面。一海的温柔与壮丽,漫天漫地,喧然而起,欢然而退,日夜吞吐,无休无息。他为自己的渺小脆弱心生羞愧,不是所有的恢宏都配被观看被欣赏,而今,他竟可以像个人一样,悬空而立,俯看创造的大美。
这美,正在转瞬消逝,黑夜即刻笼罩。
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
他庆幸终于活了下来。这一刻,他很想对她说句:“对不起,我们真是不配……”
他打开电脑,看见她在线,留言一直在闪。
她说:“我要见你!!!”
他犹豫片刻:“现在?”
她说:“现在!”
他说:“我在外地……”
她说:“帮帮我!”
他说:“出了什么事?”
她说:“她快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惊愕片刻:“谁?”
她说:“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救我……”
他仔细读那一行字,不明白。
她继续写:“我想去见你,我告诉了她,她赶来陪我。路上出车祸,送进了医院,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他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手机关机,我找不到他,没有人帮我……我要见你,我要听见人的声音!”
他随即听见刺耳的铃声,来电标志疯狂地闪动。
他犹豫着,不敢接听。
铃声在空中尖锐地呼啸翻滚,仿佛要搅起一海的波澜。
他咬紧牙关,手指颤抖,艰难地打下一行字:“她在,我不能说话。”
空气凝固。天地安静。
她的头像变成了灰色。
他看着那个灰色的头像,说:“对不起!”
在沙滩上没流出来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地毯上,毫无声息。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说:“你TM就是个混蛋!”
夜里,他梦见了海,海底,肮脏的海底。无数灰色、没有眼睛的浮游物,彼此拥挤,彼此沉默。他是其中之一。
2017年2-3月。
题图为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所作《那孤独的两个人》(To mennesker. De ensomme),原作藏于德国弗柯望博物馆(Museum Folkwang),图片来自 http://www.the-athenaeum.org/art/full.php?ID=52537#。
如《世代》文章体例及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研究和创作,既有思想类文章,也有诗歌、小说、戏剧、绘画,《世代》第1期的主题是教育,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世代》并非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这篇小说首发于《世代》第1期(2017年春季号)。若有其他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发此文,请联系:kosmoseditor@gmail.com。
《世代》通过微信公众号及网站以单篇的方式做陆续分享,也提供整本刊物的下载。请点击这里,下载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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