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澳大利亚金矿区(Australian gold diggings)(约1855年)。作者为英国画家埃德温·斯托克勒(Edwin Stocqueler,1829—1895)。来源: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org/thisday/feb12/australian-gold-rush-begins/]
在班迪戈中餐馆能吃些什么?
傅鑫头一眼看见这个高壮的白人,就察觉了异常,不是鼻尖沾染的矿石粉末,而是那双骨节粗大铁钳一般的大手。一个孤零零的白人在班迪戈唯一的中餐馆享用咕噜肉,很不寻常。方形大口在没有食物的时候也一开一合,随时做着啃噬骨头的动作;他嚼着的应该不是猪肉,也许是袋鼠肉,或者是袋貂;腮帮子上挂着糖醋汁,像活物奔跑似的左冲右突;左脸颊尽管被浅棕色枯草样的乱发遮着,数道深深的血痕仍像火苗似的,时不时探出来。
中餐馆门楣挂着“台山中餐馆”和“随时待客”的英文招牌,但充其量就是一幢简易木板屋。这里很少有白人主顾来,很多白人矿工即使走过门外的乞丐,也不会停下;即使停下,在餐馆门口伸头张望,看见的最多只是进门左首一张料理台,铺着红桉木做的巨大砧板。有时候是老板赤膊挥舞斩骨刀,更多时候则是一个纤弱的中国女孩,沉甸甸的中国菜刀在她手里不知怎么就变轻变小了,人们管她叫阿珍。傅鑫见过她好多次,没有什么印象;现在再细细审视,确认只是一个粗手粗脚的暴牙妹。一个小脚中国女人低眉垂目坐在旁边账台后面,戴上了一顶时髦的英国女帽,藏起了脑后抓髻,她是老板的续弦,也是阿珍的后妈。于是,好奇心重的白人矿工们知道了,台山餐馆是淘金地第一家卖袋鼠肉的餐馆,还卖兔肉、袋貂肉、野狗肉、蛇肉和老鼠肉等等奇怪食物。当地欧洲移民们中间甚至传说这是家黑店,中国佬在店里卖班迪戈丛林魔鬼的肉。然而他们离去时,眼神里仍然带着一个大问号:在班迪戈中餐馆你能吃些什么?
傅鑫喉咙痒得厉害,勉强忍住咳嗽,将痰液咽回去。他退出餐馆太急,差点撞到小脚颠颠的老板娘。他的新皮鞋走得太快,露出了一瘸一拐的惨状。右膝受过旧伤,他走得稍快就会蹒跚,但那个白人过于享受美食,根本没抬头。
在对面福隆杂货店的后门口,英国人马库斯看着一大堆中国圆口黑布鞋堆里一双铮亮的黑皮鞋一拐一拐,呈内八字,朝他冲过来。他知道是傅鑫来了。之前马库斯站在那里,吸了足足有四根烟,身边来往都是戴毡帽拖着大辫子衣着臃肿褴褛的华工。
马库斯咧嘴笑说:好几天没见你晃悠,还以为你死在烟床上了。
傅鑫没像往常那样露出熏黑的牙齿的笑,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先一后进入杂货店,老板一看到他们,赶紧把后门关上,还上了锁,转身熟练地给英国人拿来了啤酒,在傅鑫面前放了一碟花生米和烧酒。
昏黄的煤油灯光,剥落的墙纸,墙上挂轴用毛笔写着令马库斯抓狂的象形文字。傅鑫告诉他上面写的是中国老百姓不信别的,只信吃的。他比划着说,食物是天样大的东西。马库斯费力地听懂了傅鑫的广东四邑英语。他很不以为然。直到傅鑫死后,他才得知傅的弟弟妹妹是在来澳洲的半路上饿死的。
他和这个肤色黝黑的中国人结伴来班迪戈寻找矿工肖恩的日子是四月,罗顿河水横贯的淘金地正流行瘟疫。马库斯发了寒热,喉咙生疼,不断淌鼻涕,他意识到新建立的维多利亚殖民地只有夏冬两季。入秋的普通一天白天是夏天,晚上转冬天。他一到班迪戈就病了,在这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幸亏染的不是疫病。每天都仰赖傅鑫安排台山餐馆送三餐,但他几乎见不到傅鑫。他承认自己喜欢傅鑫,傅不光黑白两道通吃,而且有一只对犯罪的气味特别敏感的鼻子。
罗顿河水变清的季节,马库斯大病初愈,居然爱上了中餐,那个叫阿珍的中国女孩每次羞答答地将汤碗和米饭端到他床头,他都津津乐道于玉米袋鼠肉汤。他回墨尔本前,对傅鑫说他或许爱上了阿珍,如果只考虑饮食之乐。
事情起因于太子旅馆304房
马库斯曾在新金山《阿耳戈斯报》上撰文说,今天不需要什么飞毯带你去中国,只要一转弯,拐入城里小柏克街,遇见那个身材瘦小的华人神探,傅鑫嘴里叼着香烟,带着你指指点点,所有中国风土人情在一条街上尽入眼底,尤其是关于中国罪犯的情报。所以,这位英国记者从墨尔本不惜随着傅鑫直驱150公里,一路追踪着血腥味来到班迪戈。
马库斯来到罗顿河畔的金矿是调查一系列杀人案件。他在班迪戈的病中笔记记载,台山中餐馆的阿珍早就习惯了料理那些淘金华工捎带打来的野味。有天晚上,他们送来的不光是大个子的袋鼠和长得像硕鼠的袋貂,还有一个脑壳打破的小伙子,伤口很可怕,他身上藏着的金子被抢了。他们全说是魔鬼干的,班迪戈茂密的丛林里藏着的是白人魔鬼。
接着,班迪戈白人矿工营地里出现了一起死亡事件,那个白种女人死得很惨,脸完全破相了,警察认定死于野狗攻击,但附近百姓都说是传说中的班迪戈丛林魔鬼又出现了。华工们则嗤之以鼻,他们暗地里全说那个欧洲女人是个卖 的贱货。不过,当地报纸则一致宣称为班迪戈丛林魔鬼案。
新金山墨尔本的金子使旧金山圣弗兰西斯科黯然失色,而金子带来的是罪恶。墨尔本唐人街发生了一起类似案件,死在唐人街的妓女来自班迪戈,也是一位爱尔兰妓女,名叫凯瑟琳。唐人街酒楼食肆开始疯传班迪戈丛林魔进城了。
就是这起凯瑟琳被害案引起了刚到墨尔本的英国记者理查·马库斯的浓厚兴趣。他采访了负责重案的探长,但老探长很不耐烦,而年纪更大的警察局长一味含糊其辞。马库斯决定甩开警方单干。他找到了唐人街住满了妓女皮条客的太子旅馆304房间。上帝不想浪费他所爱的勇敢记者的宝贵时间,让他立即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他去警局报案,见到一位眼珠像猴子那样圆溜溜转动的华人探员。他们当即赶赴现场勘察,驱散了围观的闲人。
去年9月12日是南半球寒冷的春日,傅鑫和马库斯相识于犯罪现场。傅鑫说,报案人最可疑。马库斯说,我是报案人。傅鑫说,所以你有嫌疑。
马库斯的紧张感突然消失了,他咧嘴无声地笑了。写了那么多罪案跟踪报导,今天才听到一个侦探如此武断的推理。他说去太子旅馆找妓女玛丽,玛丽是前一阵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中被害妓女凯瑟琳的闺蜜,没想到她在旅馆房中上吊了。玛丽同凯瑟琳一样,都是极少数愿意接待中国淘金矿工的爱尔兰妓女。
傅鑫取出香烟点上,盯着他,好像在分析他是不是爱尔兰人,马库斯差点忍不住要喊话,鬼才听不出他的口音,他是地道的苏格兰人。
好一会儿,傅鑫才说,有人谋杀了她。
马库斯同意,但他需要证据。傅鑫说用不着等法医来,证据很明显。你看她的脖子上那么多淤青,胸肋骨还断一根,胸口有掌印,指甲缝里沾着皮屑和血,还有些浅棕色毛发,可见凶手是一个浅棕色头发的欧洲白人,有蛮力,手很大,身上应该有抓伤,考虑到死者是妓女,凶手很有可能是来自巴拉瑞或班迪戈矿区的淘金汉。
马库斯还从未在殖民地警局内看见过这么敏捷的判断力,但他却没有见到警方悬赏通缉一个手很大身上带抓伤的欧洲矿工。相反,第二天,警方在报端辟谣说太子旅馆发生的只是一起普通自杀案。
马库斯在唐人街找到了正在理发的华探。傅鑫让他坐着等,等到他舒舒服服洗完头,头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才冲着马库斯狐疑的灰眼珠说,喂,咱们做一笔买卖。
马库斯说,我可不买鸦片。
傅鑫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闻不出鸦片味,他反问,你不想要独家新闻?
马库斯心里暗骂狡猾的中国佬。但他按着傅鑫的报价,还是爽快地付了5英镑。因为中国佬提出的交易条件的确是好买卖,而且这个中国佬还是新金山唯一的华探。1850年在巴拉瑞和班迪戈等地出现淘金热后,英帝国国会通过法案将飞利浦地区从新南威尔士分离,成立维多利亚殖民地,面积20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英国),由一名副总督管理。维多利亚警力根本无法跟上城市的迅猛扩张,总共只有28名侦探,7名分布在乡村,1名在邮局,4名在城里警局做行政,剩下16人都在城里执行外勤。警察局长果断决定增加10名警力。这10人全是便衣外勤,包括唯一的一名华人侦探,专门对付华人罪犯。颧骨高耸眼珠忽闪忽闪的傅鑫,现在是遮住唐人街半边天的人物。
三天后,墨尔本报端援引傅鑫秘密提供的线索,曝光了太子旅馆命案是谋杀案,很可能是系列谋杀案之一。新闻马上轰动全城,连矿区的《班迪戈星报》也转载,引发了大众的持续猜疑,是不是凶手来自班迪戈矿区,在班迪戈和墨尔本两地来回流窜,连续作案?殖民地警方突然陷入了舆论包围的大漩涡。
桉树棍子不结实
十月的一天,他们在唐人街重新碰头。马库斯吃过一顿来墨尔本后最丰盛的早餐。他拿到了丰厚的稿酬,改头换面,换了新衣帽新皮鞋,灰眼珠像用水洗过,喜气洋洋。
那天中午傅鑫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胳膊上挽着一位栗色长发的欧洲女人丽姿。她笑容里湖水一样柔软的东西,让马库斯想起了苏格兰高地的湖泊,她夸张的翘臀式蓬蓬裙好像重得使他心里发沉,他亲吻了丽姿的手。丽姿·奥斯邦肯定是一个来自国王街的无知的爱尔兰女人。马库斯猜对了。在当时殖民地语汇里,无知等同于堕落。
傅鑫一直单身。马库斯猜他在中国老家一定有老婆,说不定不只一个老婆,说不定还有孩子。但是,傅鑫从来不谈家乡的事,好像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马库斯不晓得丽姿知道些什么,但他倒是初步掌握了傅鑫的一些来历。傅鑫的真名无从查考,但这个狡黠的小个子的确是最早离开动荡不安的广东的那批中国人中的一个,在英属殖民地香港和新加坡短暂飘荡,搭船前往南澳,经过漫长徒步旅行,抵达维多利亚淘金地。数年后,他成为给警方做事的口译员,同时也做了淘金华工里的大佬。
马库斯疑心他在中国是长毛,其实这疑心是多余,淘金热里的出洋华工不少都是太平天国洪杨旧部。他们熟悉枪械,打仗勇猛,九死一生,差不多都是亡命徒。谁也不知道何时大佬口译员做了英国人的便衣密探,江湖上风传傅鑫出卖了许多华人朋友,也有人出头辩护说他是在犯罪团伙里做卧底。某天半夜,傅鑫在布朗斯威克街一个相好家里过夜。半夜有人敲门,他连衣服也没穿,就被人架走了。几天之后回来,他浑身是伤,腿也瘸了。以后出门,他胳肢窝下就多了一支手枪,虽然几乎不用,他自己说那就是一个吓唬人的玩意。
十来年间,越来越多的华人离开淘金地,涌往维多利亚殖民地的中心墨尔本,聚集在小柏克街,渐渐形成了唐人街。傅鑫也就不再隐瞒身份,不再讳言他是警方委任的侦探。警方普遍认为他能干且可靠,破例承认了他这个唯一的华探。此时傅鑫已经住在城里,但华人神探的名头从唐人街蔓延到了淘金矿区。
马库斯所不了解的是,傅鑫同堕落的白种女人交往的最初,曾经只身单挑唐人街赌馆。那时候十来岁的傅鑫,脑后拖着一条发色枯黄开花的大辫子,里里外外到处想找一把锋利的刀子,但老乡们把菜刀也藏了。他背上铺盖卷,裹上绑腿,腰间插着弹弓,手里提着一截桉树棍子,瞒着老乡离开班迪戈营地,第一次连夜进城。他从后门闯进唐人街赌馆,着实吃了一惊。第一眼就是与丽姿·奥斯邦对视——他在她眼睛里的蓝色夏夜里寻找着什么。
守门的菲律宾人在跌倒前,叫了一声“我的上帝”。傅鑫没有理会,他不是为了上帝,那是白人的上帝;他也不是为了公义,那是白人上帝的公义。他为了复仇。他恨赌博,更恨高利贷,只因为他老窦(粤语指父亲)。
傅鑫的第一棍打偏了,落在赌桌上。桉树棍不结实,先裂了,那个逼死傅老窦的放高利贷的察觉不妙,抄起一把椅子掷过来。傅鑫跌倒在丽姿怀里,在一股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裹挟下,他放纵自己凑到雪花皮肤如此近,连她鼻翼两侧的雀斑也看清了。丽姿顺手就把他扶起来,他的腿弯里又挨了什么东西的重击,他已经无法站立。在这个空当,他本能地掏出弹弓,将一枚罗顿河里水磨溜圆的石子打在放高利贷的脸上,两颗门牙崩飞,第二枚石子准确命中高利贷者的太阳穴。
傅鑫突然想到外国美女的骨架真是健壮。在后来十来年漫长的探员生涯里,他从未想过爱上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妓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每逢看到路边树上盛开的一团团厚重的金黄色花球
丽姿那天出现在唐人街赌馆实在源于她的粗心大意。她虽然也接班迪戈来的淘金汉,但她从不接华人(不是高傲,说不清为什么)。那天她将钱包掉在了马车上。马车夫告诉她下一个乘客是个华人,在唐人街下车。她在赌馆里面浴室蒸汽似的喧闹中辨认着华人的面孔,发现这真是一个难上加难的苦差事。等到她好像认定了某个人,但那个人竟然被一个拿着树杈的乡巴佬干趴下。丽姿发现那个剪掉大辫子的年轻淘金汉有些不同寻常,面黄肌瘦的中国少年腰间掉了一卷书在地上,在众人慌乱间,被她捡了起来。
当天晚上,她在港区码头上找到了这个少年。他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她将那卷书还给他,那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英文版。她还将他领回她在国王街的小公寓,给他面包和酒。傅鑫吃饱喝足,额上冒出一层热汗,宽阔的鼻翼呼扇着,扬起两道剑眉,疑惑地望着她。丽姿先笑了,她耸耸肩,傅鑫问她多少钱,她一愣,反问他有钱吗,傅鑫说面包不贵,酒钱他不知道。她晓得误会了,哈哈大笑。傅鑫说我杀了人,丽姿说我知道。他说死了,她说不知道。
他说在到南澳之前,他老窦吐光了胃里全部黄水,看到船上最后一只老鼠死了。船员们把船上的老鼠全抓光了,烤了,吃了。水手们都懂没有老鼠的海船只有死路一条。老鼠活着,人才活着。这点道理傅老窦知道了也没用,眼看着傅鑫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接一个饿死在海上,老窦急得想投海,但他没有在到达澳洲前一死了之,最终输光淘来的那点点金子,将一条老命送在了唐人街赌馆里。他连续四天四夜没有离开赌馆,一头栽倒在赌桌下面,留下一屁股高利贷。
那一夜,丽姿给他换了衣服,将她的英雄的头搂在怀里。她嘴里喃喃自语:哦,感谢上主,大卫战胜了歌利亚!
傅鑫在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中,浑身陡然哆嗦起来。这里无论中午多么炎热,半夜总是寒冷的。他分明又看见自己的祖父如何用拐杖教训在外眠花宿柳的三叔。
从那时起,傅鑫每次进城都故意避开国王街,但每逢看到路边树上盛开的一团团厚重的金黄色花球,他的鼻翼就忍不住掀动,他得知这是澳洲大陆上到处可见的金合欢花。那柔而辛的香味总是将他带入他设想中的丽姿的欢笑和哀伤,但他就是不敢想象自己回到丽姿小公寓的场景。
傅鑫也许是第一个对金子失去兴趣的淘金汉。也许是因为在城里遇见一个戴着白领圈的老牧师,听了一段祷告词,得到一本英文钦定本《圣经》。他回到班迪戈,就着营火,翻了一晚上,以后他没事就翻,特意去拜老牧师学英语。在牧师的书房里,他找到了些有意思的英文书。
[插图1:“他回到班迪戈,就着营火,翻了一晚上。” 绘图:曹青。]
他主动把辫子剪了,换了一身二手洋服,裤子有点紧,胸前只有两三枚纽扣,工友们笑话他脖子上系了一块彩色抹布。但当华人与白人的冲突发生后,他充当起翻译角色,没人再敢笑话他。从洋牧师和丽姿那里他了解了洋字母的力量,他不光使用弹弓,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凭着小聪明和勤学苦干,主动充当华人与白人之间的桥梁,直到某天他冲撞了一个威尔士人的高头大马。那个穿着红色警服的白人跳下马,晃动着钢盔,盔顶尖尖的红缨迷住了傅鑫的眼睛。白人扯住他的领带,皱着眉头,但说话蛮客气。傅鑫一口广东四邑口音的英语居然畅通无阻,使他得以讲清楚自己是赶着去给城里来的警察做翻译。威尔士人举手示意,巧得很,他就是新金山来班迪戈办案的探长,他雇佣了口译员傅鑫。
傅鑫以后频繁往城里跑是去维多利亚警局当差。每次他为同胞做完口译,总感到很孤单很失落,他的心在城里,办完差事,他往唐人街去闲逛。小柏克街,对他而言就是家乡,虽然这里看不到手推车,听不到木屐敲地。有时候,他会去理发店享受一下久违的掏耳朵。被温柔的手伺候过的耳朵将家乡的声音都收藏在里面,满耳都是广东戏曲锣鼓,临街门窗里露出来麻将洗牌声响,茶馆、粥店、中药铺、杂货店、报摊、当铺等等熙熙攘攘的热闹,忙碌的母亲们呵斥孩子的声音……
有一天,他也像城里那些黄发少年一样在路边放肆,吸卡雷拉斯(Carreras)烟,对着玻璃瓶口灌深棕色的咳嗽药水。马车辚辚驶过,一只很白的手搭上他肩头。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又哆嗦起来。一个银发女人妆很浓,笑很浅,香味很骚,他觉得都是他祖母的年纪的那女人,扔掉手里的香烟,扭动着上下身之间的连接部分,快活一下吗,有些外语是无师自通的。他脸红得像西红柿,却反而牢牢记住了那些拗口的英语淫词。当他忽然醒觉自己竟然来到了国王街,就扭头跑了。
他在淘金营地度过火热难熬的整个夏天。他带着金块来城里兑了钱,把弹弓装在一只首饰盒内,又去了国王街。这回他的英语没帮上太多忙,他把弹弓送给丽姿。丽姿先是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什么意思,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丽兹突然不笑了。她把弹弓退还给他,她说她不要什么武器,也不要什么玩具,她要的是一个戒指。他一听就想去街上珠宝店买戒指,但被她一把拉住了。
那天,傅鑫仿佛从广东老家走过千山万水,走到了新金山,又走到了欧罗巴的爱尔兰。他光着上身,倚在丽姿公寓硬邦邦的床头,在他的裸身投下的暗影里,洋女人的面目看不太清楚。丽姿的粉红乳头被嫖客咬破了,她睡着的时候也一定很痛,但她的鼾声很温暖很体贴,让他很充盈也很疲惫。他怅然望向窗外,看见一些广东女人坐在自己家门口台阶上,就像他在家乡的老婆的样子(他已经想不起她的长相)。无论在世界何处,她们总是那个模样,但她们同爱尔兰女人的区别就像是土豆和番薯,尽管这是一个老窦唾弃的洋妓女。
他狠狠吸一口烟,不再觉得洋烟很贵,不再觉得老窦在噩梦里还会继续搅扰,这是傅鑫一生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刻。
心里还有一根大辫子
理查·马库斯大病初愈,从班迪戈回来。5月天象罕见,墨尔本城里下着绵绵细雨,雨一下就下了一整天,下榻的旅馆里有一张便条等着他。
他按便条找到唐人街一个酒馆,里面比他下榻的旅馆还阴暗潮湿。傅鑫在里面,身边围着许多中国人。看得出不少是淘金矿工和贩夫走卒,大家都喝高了,猜拳行酒令。马库斯捏着帽子,在一旁拉长了脸。那天傅鑫明显喝多了,他手舞足蹈地扮演着什么角色,唱起了马库斯根本听不懂的戏文。
这是粤曲,他攀着马库斯的宽阔肩头说:听我说!丽姿不是我的姘头,是我的贵人。好多年前我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背上了警方通缉令,我是一个在逃犯!我在丽姿的房间里整整藏了半个月。
马库斯喝啤酒差点喷出来,一个中国通缉犯在爱尔兰女人的房间里躲了半个月!离开的时候,他穿着女人给他专门预备的高级西装,辫子盘起来藏在大礼帽里面,口袋里还装着女人卖肉换来的英镑。
天哪,那你为什么还不娶她呢?混账东西!马库斯举起啤酒瓶又放下,换成左摆拳,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傅鑫跌翻在地。地上早就倒下了好几条汉子,没人在意。
傅鑫的脸红彤彤的,嘴角也红彤彤的,躺在地上大喘气,半天才缓过劲来,长叹一声:你们英国人不懂,我——是中国人哪!
夜深了。马库斯把傅鑫扶到自己的旅馆房间里,伺候他吐完躺下。窗外的风弱了,雨却越来越大,街边的煤气灯将旅馆门前的巷子变成了一条游动着白鱼的河流。当马库斯快睡着的时候,傅鑫突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嚷嚷着口渴。马库斯从茶坊搞来一杯热红茶,傅鑫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接着找香烟,找到烟点上,却没有抽,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圆眼睛烧得火星一般通红发亮。他对马库斯说,算啦。不要说什么对不起。我永远不懂你们英国人的想法。哦,你们喜欢用的词是制度。
马库斯说,你指的是警察局制度?
傅鑫点点头,又摇头,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吐出烟圈:不光是警察局。不光是制度。
马库斯早就发现傅鑫腋下的配枪不见了。现在他晓得傅鑫刚被警方免职了。
傅鑫又说,我还是警方公认的中文口译。
马库斯问,是因为我的曝光报导?
傅鑫耸肩。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说他不是因为泄密被免职,而是他到局里报销了一大笔钱,买鸦片的钱。谁都晓得要在唐人街得到情报,比人脉关系更可靠的方法是用鸦片换。傅鑫一直在用各种方法搞鸦片,到警局报销。警方高层越来越关注他使用鸦片的情况,诸如每天使用多少,在哪里购买,是否有吸食,以及鸦片换情报对警队风纪的影响等等。
马库斯忍不住追问他有没有抽鸦片。
傅鑫还是有气无力地耸肩。他早学会了用耸肩来避免回答。
马库斯什么也没说,他推门而出,想去找点什么烈性酒喝喝。他那英国式傲慢并不接受面前的中国式精明。
他听见傅鑫在身后嗤笑警方的迂腐:他们条粉肠有前途!
马库斯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采访殖民地警方,他和探长局长等都做了朋友,因此了解了有关傅鑫免职的不同看法。警方高层或直接或隐讳地透露他们的处事原则,避免事态升级比破案更为重要。马库斯渐渐懂得什么叫做大局观,但在班迪戈发现杀人嫌犯肖恩行踪的时刻,他至少也想明白了一层:那个脑后剪了辫子改说英语的华人心里还有一根大辫子,傅鑫那厮永远无法明白警方高层的智慧:比破案更好的是没有案子。
傅鑫晚期的行动都有马库斯的影子。但唯有追捕矿工肖恩的过程,马库斯缺席了。马库斯不是不愿意再掏腰包,而是他对傅鑫说这么做不合法。你不是警察了,而且也没有合法手续。但傅鑫还是一贯地闪着猴子样的圆眼珠,说了一大番话。他总是巧舌如簧,马库斯连连摇头说鑫你不能知法犯法。傅鑫楞了一下,就不说话了。
丽姿在边上静静地听着。马库斯终于得知发现肖恩是丽姿的功劳。其实,傅鑫过去十来年的探员生涯真的都少不了的是丽姿。可是傅鑫搬到城里来住,并没有与丽姿同居,而是一个人窝在唐人街。两人物理距离缩短后,反而疏远了。
傅鑫正告马库斯别在报上瞎写他的私生活。丽姿也笑着跟进,对了,也不能写我。丽姿说她可不想被傅鑫那种浪荡鬼缠上。
马库斯望着丽姿蓝色夏夜一样的眸子说,如果你不是鑫的女朋友,我愿给你天天送花呢。
丽姿一边抽烟,一边翘起二郎腿作思考累了的样子。她说烦了烦了,新金山是做梦的地方,不是结婚的地方。马库斯先生,请你别忘了,我是国王街上做生意的女人。
她没说错。肖恩也是来国王街寻欢作乐的主顾。从班迪戈赚了钱来城里销魂的那班欧洲矿工,都抢着来找丽姿。肖恩身强力壮,又是工头,隔三岔五往城里来逛。丽兹说去年9月11日凌晨她曾在太子旅馆附近看见肖恩,但那夜他行踪诡秘,穿着女人的裙装。
马库斯最后指出说,有一条警方疏忽的细节,在太子旅馆304房内床铺底下发现两个新烟蒂,卡雷拉斯烟。旅馆清洁工说9月10日晚上玛丽外出做生意那空挡,她们打扫过房间,床底下都扫干净了,不可能留有烟蒂。我们需要核实一下肖恩是不是吸那种烟。
傅鑫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说,收皮(粤语意为叫别人噤声)!你忘了我以前干什么的,淘金营地里兄弟们抽的都是那种烟。
马库斯忽然发觉傅鑫黄黑的肤色里不只是一种病容,还有一种渴望。这个中国小个子到底在追逐什么呢,警方暗示他销案已经如此明显。
傅鑫在班迪戈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带着两个中国矿工把肖恩押回城里。他向维多利亚警方指控那个大嚼袋鼠肉的白人,至少涉嫌谋杀了妓女玛丽。去年9月初肖恩随着一大群人进城,起初住主教府,后来不知去向,有人说看见他睡在大街上。9月11夜无人证明他不在现场,相反,有人证看见一个很像他的男人穿着女装出现在太子旅馆附近,而他的脸上留有新鲜抓痕,他隔天一个人跑回了班迪戈营地。
然而谁也没料到当天下午,警方释放了肖恩。
探长的脑袋像煮熟了的澳洲龙虾,红里透粉,毛里毛糙,他的眼珠子越过老花眼镜盯着傅鑫,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脱落。傅鑫晓得这是上司既怀疑又担忧的表情。死掉个把爱尔兰烂货和怀疑主教的外甥是凶手,可是两件道德上区别分明的事。肖恩是墨尔本城里圣公会主教的外甥。探长随时乐意提醒他警方早就结案,玛丽之死是一起自杀案。
探长总结说,你与拖着猪尾巴的中餐馆老板杂货店老板不一样。你是有身份的体面人,不能给我们惹麻烦。
接下来的几个周日,马库斯惊奇地发现唐人街福音堂礼拜长椅的最后面坐着傅鑫,他的身边就是丽姿。马库斯在门口朝丽姿打招呼,问她是不是学会了粤语,丽姿吐了吐舌头。马库斯看着还坐在教堂里的傅鑫,吹了声口哨。他对丽姿说鑫怎么了,丽姿说也许在《圣经》里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傅鑫站起身,拍了拍髋骨说,是的,我的最后一案就是发现上帝是谁。
金合欢开满树的那一夜
金合欢花开满树的季节,那些淘金的白人来了。
起先是满树乌鸦似的黑色大鸟在聒噪,在班迪戈营地生火做饭的华工们赶也赶不走它们;不久,那些鸟不约而同高飞而去。四周静得惊人,仿佛鸟和人从来没出现过。突然间,四周起了肢体撞击大地的声音,如鼓点般嘈杂,四面八方的马群正朝营地聚拢来。人们看见河里淘金的正没命地往营地奔来,斗笠和毡帽都没了,有人衣服撕烂了,有人脸上还带着伤。他们抓着帐篷里什么值钱的就跑,还是夹生饭的午饭大铁锅打翻了,火星四溅,几条狗狂叫着来回逃窜。现在可以听清楚营地带头大哥在喊:不要乱!洋人来了,大家抄家伙!他们不敢杀人!
但他错了,追上来的白人矿工们一齐抡起铁锨,砍翻了落在后面的几个华工,有人当场翻白眼不动了。白人矿工没有怎么遇到抵挡,他们杀入营地,举起一面被单做的大旗,嗷嗷叫着:不要中国佬!卷铺盖滚蛋!滚出班迪戈!
他们开始纵火焚烧帐篷。浓烟在河边丛林上空盘旋上升。华工们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在带头大哥的指挥下在丛林里重新集合,他们全部撤往地势较高的台山中餐馆。
消息最早就是从中餐馆传开的。阿珍红红的脸上泛着汗珠,捏着衣角跑进跑出,害得她后妈账台也坐不住,只能在后面撵她。华人神探来了。这是目前大家指望的唯一一个对白人罪犯有震动的消息。然而,白人矿工们疯狂了,蹬着皮靴,手持铁锨镐头棍棒,还有几杆长枪,团团围住了台山中餐馆,但也无人敢贸然逼近,他们统一鼓噪起来:丛林魔鬼!魔鬼!把他交出来!交出来!
围困和呐喊持续到深夜。屋里避难的几十个华人全明白谁是班迪戈丛林魔鬼。他们都避免看向某人,但越是这样,眼光就越是无形中向傅鑫身上集中。马库斯这次又错过了同傅鑫重返班迪戈,他滞留在城里,完全没料到傅鑫这次微服探访反而是自投罗网。后来他告诉丽姿,对于淘金浪潮中的反华暴动,《班迪戈星报》不仅仅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而且有可能还泄露了傅鑫的行踪。那份报纸将华工描绘成不读书,吃得少,干得快的怪物;从不休息,生活陋习多,什么活都干,似乎永远不会死的异教徒,甚至暗示华工就是近来为患的丛林怪兽班迪戈魔鬼。但马库斯也承认华工们自私,他们破坏了金矿规矩,没有在新发现的矿脉处插旗标记,不与其他矿工分享,他们还像兔子似的在欧洲人废弃的矿坑里淘光最后的金子。在欧洲矿工看来,华工一贯窃取他们的劳动成果。发了财的华工拐走了爱尔兰女人,中餐馆顺手牵羊偷走了一些欧洲人的胃。
警队赶到班迪戈后,立即宣布傅鑫死亡。马库斯亲眼见证了法医的尸体勘验,傅鑫的脸上有一些河中卵石的划伤。马库斯惊奇地发现一个人死后竟然可以有如此圣徒似平安喜乐的表情,那吸鸦片似的黄黑色病容不见了,尸体的胸口还挂着一个大十字架。
警方在交火中击毙了数名为首分子,逮捕了数十名白人和华人。他们没有找到肖恩,只在河边树丛中发现他的手枪。暴动的白人里面有一种说法是肖恩和傅鑫在罗顿河边决斗,肖恩先掉进河里的湍流,傅鑫跳下去救他,傅鑫淹死了,肖恩的尸体没找到;另一种说法则说中国佬要求与肖恩一对一决斗,肖恩出于骄傲答应了,但傅鑫与他拉开十来米距离后,发足狂奔,跳入罗顿河里,被湍流卷入河心,肖恩因而畏罪潜逃。持不同说法的暴动者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警方结论是傅鑫死于溺毙。
事后,从台山餐馆里华工东一言西一语中,马库斯得出了傅鑫最后一个晚上的情形:餐馆门廊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黯淡地照着“随时待客”的大招牌,傅鑫是主动走出去的,主动将自己交给了敌人。尽管阿珍一直拉着他,甚至把他的衣袖扯破了。他对阿珍的态度很粗鲁,但在走出去前将自己的弹弓留给了阿珍,说是留个纪念。他喝光了老板从地窖里拿来的一瓶好酒,头脑还是清醒得很,最后,他要求好好吸一次烟。他嫌纸烟不够劲,抱着一只石楠根烟斗,像享受用袋鼠肉做的咕噜肉那样吸饱了。他推门大步走出去。阿珍说他的跛脚好了,胸口的铁链上多了一个大十字架。那时候,他站在南十字星的星光下,投下漫长的黑影,身形彷佛骤然间放大了好多倍。面对前方跃动的火把光焰,他的身子可能还在颤抖。他转过脸,不看身后的餐馆灯火,而是眺望着远处罗顿河边的莽莽原始丛林。阿珍说那是家乡的方向。
[插图2:“他站在南十字星的星光下,投下漫长的黑影,身形彷佛骤然间放大了好多倍。” 绘图:曹青]
记录到这里,马库斯停下笔,深呼吸,闭上眼睛,可以听见金合欢满树满树哗哗地拍手,傅鑫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声音嘶哑而苍凉。马库斯想这大概就是叫粤曲的中国歌剧。华探内心是一个来自遥远乡村的淘金汉,自有他永恒不变的淘金生存法则。傅鑫缓缓转身,终于向那些火把环绕的人群走去。大个子肖恩脖子里缠着头巾,一手提着大镐,一手握着滑膛手枪,表情凝固着一团岩石般的黑影。
马库斯看见肖恩口中叼着一只海泡石大烟斗。
女人和孩子
马库斯摘下礼帽,看着丽姿招呼后院里的那个黑瘦的亚洲面孔,那人矮小的身形在后门金合欢树下闪了一下,好像还腼腆地露出了发黑的牙齿。马库斯彷佛又看见傅鑫顶着大日头,穿着匠人的皮围裙,手里提着刨子;还可以闻见后院青草和刨花混合的味道,那个亚洲男人在厨房里发出笨手笨脚的哐镗声,然后是咕嘟咕嘟灌水的响动。
丽姿精心焙制的爱尔兰咖啡和鲜奶蛋糕出炉了,关于往事的回忆暂时停止在午后的艳阳里。傅鑫死后没多久,丽姿飞快地嫁给了后院那个男人。马库斯问她丈夫怎么样。她眨了眨眼,算是回答。他问两人怎么认识的。丽姿不回答,而是说他人很好,很细心,很勤奋,煮菜一流。随之,她莞尔一笑:但他在床上完全跟鑫没法比。
马库斯来不及反应,就听她声音低沉地说,鑫那厮还是把我骗了。鑫说过要给我一个家。可是,阿珍刚刚生了一个女孩。
不知过了多久,丽姿骤然高兴起来,她说,我现在才懂他为什么老是说大丈夫什么三妻四妾。那是傅鑫的孩子。阿珍告诉我了,我给她的女儿起名叫丽姿。你看,我算是和鑫那厮两清了。
马库斯满脸困惑,搓动着手里的帽子。
丽姿望着墙上的圣母像,坦然承认说肖恩不是杀害玛丽的凶手。他脸颊上的抓痕是她干的。
我故意干的。知道吗,是我!是我!丽姿站起身,胸前还挂着围裙,兴奋得大叫。后门口亚洲男人的面孔闪了一下。
对着记者眼中的惊疑,丽姿一字一顿地说,鑫自以为了不起,没有一个案子他破不了,但一个他眼中的下贱外国女人的小小伎俩,就让他彻底晕头转向了!鑫是一个自以为自己是神的人,但他被我耍了,不,他被他自己耍了。为什么是肖恩呢?不一定是肖恩,当然。肖恩是一个倒霉的坏蛋。只不过他碰巧有一双大手,只不过他带着满满一袋金子来找我过夜,竟然不付钱白嫖……上帝叫我在他脸上留下该隐的记号!
离开前,马库斯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肖恩是抽烟斗还是吸纸烟?
丽兹平静地回答:他有一只雕工精美的海泡石大烟斗。
马库斯熬了几个通宵,写出一篇《华裔神探的最后一案及其神秘死亡》的特稿,但没有一家报馆愿意刊登。最后,他接到了维多利亚警方的电话,不得不改为给本地《阿耳戈斯报》重新撰写一篇传记,介绍殖民地首位华人神探傅鑫的短暂生平。他不吝溢美的词句称赞了他的华人好朋友是一位平民英雄,熟知殖民地的各种华人犯罪阶层,腰插弹弓,吸着烟,唱着粤曲,尽忠职守,惩恶扬善,英勇殉职,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警察公仆。他只字不提华人神探奇怪的最后一案,这让总编辑很满意,新金山的老读者们谁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头。
文章刊发后,马库斯收到了一封信,阿珍在班迪戈托人用英文写来的。他下楼去旅馆外施万斯顿街头的那间咖啡馆。这时巴黎风咖啡刚刚取代英国茶,成为城里最新潮的饮品。他愿意让自己迷失在触摸灵魂的咖啡芬芳里面,血脉偾张,视线模糊。他攥着信纸,怀念起傅鑫,那厮真是有福气,死了还有两个女人日日夜夜思念着他,一个是用爱,另一个是用恨。阿珍在信里说班迪戈的瘟疫平息了,她父亲不再痛恨傅鑫那厮睡大了女儿肚皮。她预备一个人将女儿养大,不用担心生活费;那把弹弓上刻着一个地址,那是一个城里律师的住址,律师给她送来一笔钱,是傅鑫早年淘金攒下的全部私房钱,律师告诉阿珍傅鑫的遗愿是给他的孩子施洗礼。
马库斯瘦高的身躯伏在咖啡桌上,忽然想哭,但他不能在一屋子橙色阳光里的陌生人面前哭。他用颤抖的手握着沃特曼钢笔,给丽姿的新生儿写贺卡。阿珍在信里说她还想给丽姿一些钱,丽姿刚在医院里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听了阿珍的愿望,看看阿珍手里的支票,又看看自己孩子的小鸡鸡,眼睛里的蓝色夏夜更深沉了。她请站在床边的神甫给孩子做祝福祈祷,她告诉阿珍她刚到人间的儿子名叫鑫。神甫说孩子是上帝给女人的产业,问她和阿珍几时给孩子施婴儿洗礼。两个女人被从天而降的产业给征服了。
如果重返班迪戈的台山中餐馆——理查·马库斯在咖啡馆里认真地想——除了玉米袋鼠肉汤以外,一个欧洲人在那里还能吃些什么。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傅鑫不是混迹在唐人街理发店或大烟馆的那个眼珠溜溜转的小个子,而是一个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福音堂里的黑皮肤圣徒。他想象着傅鑫的孩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他甚至猜测丽姿的儿子是不是也是傅鑫的孩子。他所不知道的是,丽姿的儿子长大后前往中国,将会是辛亥年份,大革命开始的时代。
2021年5月31日写于墨尔本再次封城
(附作者小传:原名张群,生于上海。世界华文作家交流会、维州华文作家协会和澳洲华人作家协会会员,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圣公会牧师。大学期间在《译林》发表长篇翻译小说,后来移民出国,长期在欧洲和澳洲经商。定居澳洲后,求学于墨尔本神学院和Ridley神学院,获ACT硕士。2018年重新发表作品,在欧阳昱老师等邀请下加入原乡等砸诗会和诗歌群体。所著小说散见于《芙蓉》、《文学港》和《四川文学》等大陆文学期刊。2019年在澳洲获华人作家节散文奖项,2020年获Ewing Trust 作家奖和第三届国际微诗大赛优秀奖;《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获侨联总会2020年海外著述奖文艺创作小说类佳作奖。诗歌入选中岛主编的《诗参考》庚子年选以及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2020年疫情期间,出任中国诗歌擂台赛评审,并编辑《世界诗歌》英文版。2021年4月在台湾出版《骑在鱼背离去》。)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4期(2021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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