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抓到我的啦!” 容容尖着嗓子叫。
太阳从云层后面透出晕晕的热气,几乎看不见明光,地上也没有影子。两个孩子在大厅外台阶上玩抓石子,一小块仿大理石地砖给手掌磨得干干净净。李瑞停下手,心不在焉地看围墙那儿的一棵银杏树,伸出墙外的一大片树枝上,叶子已经变黄了。
“还我。” 容容坚持。“红石子儿都是我的。”
李瑞把石子从攥紧的拳头缝里,一点一点漏下在容容面前。一个、两个、三个。
容容也不生气。他揽过石子,吐了口唾沫在左手掌心,双手搓几个来回,晃着脑袋说:“你犯规,这回轮我了。”
李瑞站起身朝下俯视容容,他说:“我不玩了。这都几点了。过会儿我妈该罗嗦了。”
容容伸出舌头将嘴唇从左到右舔了一遍,喉咙咕噜作响,半是央求半生气地说:“才第二把!再玩儿会呗。”
“给你抓我的子儿,好吧。” 他讨好地把石子送到李瑞面前,指甲缝满是密实的黑垢。不过李瑞还是要走。容容飞快把石子搂进衣兜,双手灵巧地在台阶上一撑,坐进轮椅。他一手拉扯着李瑞,另一只手推着轮子走。
“干嘛,去哪儿。”
“我知道一个地儿……好玩儿……” 他松了李瑞的手,一面四下看着,双手继续滚动轮子。“一会儿你妈问起来,你就说……说我不让你走。”
午后两点钟,大部分人还在午睡。院子里静悄悄。外面打麦场有收割机翁翁响动,隔着院墙能看到一只机器臂晃来晃去。
李瑞跟着他绕过主楼,在槐树路下走到后院。地上零散的干枯落叶,走上去吱吱咯咯轻响。“友情”楼外,一位金发碧眼的妈妈在踱步、打电话,她没有看到他们。小路在“阳光”楼结束,他们走上泥土地,在楼的背阴面,有个圆拱形小角门,旁边一座灰砖房。
门没有锁,容容径直推门进去。李瑞犹豫一下,到底好奇,也跟着他进去。
房子里很黑,窗户不知为何被木条钉死了,只露出边缘一些白色痕迹,宛如一团被撕烂的棉絮。过了一小会儿,李瑞眼睛适应了。只见窗下摆着一只长沙发,扶手和沙发腿的条纹布面都烂了,露出里面浓鼻涕一样浅黄绿色填料。旁边堆着一些长木条,翘过来伸在沙发上面。屋子另一面堆着几把旧椅子、大花盆、麻绳、纸盒,除此之外就是只看见轮廓不知到底是什么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儿?” 容容是好朋友,但从没告诉过他这个秘密地点。
容容把轮椅停好,得意地咧嘴笑。但他很快停下笑容,叹气道:“有时候心情不好了,我就在这儿待会儿。”
李瑞脸上抽动了一下。他心情不好?他不知怎样轻松表达那种揶揄,但又不显得过分羡慕。他笨拙地搜刮字句,很快放弃了。容容把石子在手里捏来捏去,好像在等待他,慢慢说:“我走了,反正以后你可以来。” 他低着头,然后抬起来,李瑞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怜悯。
屋内有一种潮湿酸腐的气味,像是剩饭和杂草混合的味道。李瑞后悔跟他过来。
“来吧来吧。” 容容一挤眼,推着轮椅到沙发后面,歪着身子伸长胳膊在地下搜索一会儿,掏出一副扑克牌,一个纸盒。变形金刚的,他晃晃扑克牌说。然后又捏起黑黢黢的指甲尖,伸入纸盒。
李瑞看出那是瘪瘪的半盒纸烟。他吃了一惊,劳拉妈妈从不允许他们抽烟,他很少见到这东西。容容摸出一只压扁的香烟递给他,兴奋地嗯嗯点头。李瑞接过来,放在唇边嗅嗅,觉得有股好闻但是怪异的味道。容容又掏出口袋里的石子,“你都几岁了,还整天玩石子儿?” 李瑞忍不住挖苦他。
容容又笑了,下巴越显得狭长。他呲牙问:“你猜石头和牌一共多少?” “六十五。” 李瑞随口说,仍在使劲闻烟的味道。“错啦,石子就十三个!” “牌少了两张。”
“神人!” 容容沾着唾沫一张一张数过去,他夸张地作势用拳头来打李瑞,像一个痴心影迷等待到了电影结局那么满足。“怎么老猜那么准?” “将来能当数学家。”他嘟嘟囔囔地说。
活动室里布置得同往常一样,地上靠窗的角落里铺着一些红红绿绿的泡沫拼块,三四个小小孩在那上面爬着,春燕妈妈搂着苏敏和慧慧,另外一个在撕扯她的头发。墙上挂着一幅书法,醒目的“爱”字,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
李瑞是被被劳拉妈妈推进门的,他今天特别不想来。可她说要来,多一个机会吧。其实他们都知道,容容也不是这么找到领养家庭的。早晨劳拉妈妈让他穿红T恤,说今天他和容容两个寿星都穿红色。但他还穿着昨天那件灰色的。
志愿者们都还没有来,他们这样称呼那些来访的人。劳拉跟春燕说了几句话,有点忧郁地看看李瑞,就走了。李瑞在柜子里找到一只大装卸车,低头在地上推来推去,推来推去……还有两年,离十四岁还有两年。不过他不报什么希望了。大部分领养人喜欢小一点的孩子,老外更喜欢女孩。而他块头比别人大,十二岁看起来像十四五岁。像他这样的孩子,听说以前也有三五个,过了十四岁,国家不让办收养,就搬出去了。
不知何时,一个女人蹲在李瑞面前。她脸膛黑红,眼角下垂,脑后一条长辫子,净是白发;身穿一件灰蓝带黄花的衬衣。她盯着李瑞,仔细端详他的脸。李瑞浑身不自在,他起身准备走开。但她在后面叫道:“噢,嘿。”
李瑞扭过头,她从刚才的木然迅速换上笑脸。“嗨”,她说,“你是李瑞呀?”
“啊。” 怎么还知道他名字?
她停下来,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又绽开热情的笑容,问:“多大啦?”
李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扭头看周围。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带着十岁左右的男孩,显然是刚进门。父亲对儿子一个劲儿说着什么“努力”、“知足”,儿子满脸紧张。一个身穿套裙的女人亲热地搂住一个孩子,在大幅的“爱”字前自拍。还有一个黑框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身穿毛衣和短裤,露出长长一截腿和雪白的布鞋。她招手叫他,他赶忙过去。
女孩说她带来一些书,要李瑞帮着分给孩子们。春燕妈妈手上抱着个胖丫头,兔唇男孩苏敏拖着她的腿也一路走过来,仰头瞪着大眼睛。春燕说这些书需要登记一下,这样所有的孩子们都能看。
没想到脸膛黑红的女人也跟过来,她还在追问:“记得家里人不?”
李瑞屋角壁橱里第三层,小纸盒里放着一块白色粗布,布角上绣着一朵红花;另外有一张旧信纸,笔迹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好心人”。除了那以外什么也没有。劳拉妈妈管那叫做纪念物。那是什么意思,证明他也有来源,有一对父母吧;写字的人……他无法把那些字和一个真实的人(母亲?)联系起来。那么劳拉妈妈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生日呢,这个问题一直藏在他的心里,但他从来没有问过。
李瑞干脆不躲了,他在屋角地上坐下来。女人紧张而感激地坐在他对面。 “从哪儿来的,还记得吧?” 她又问。
“山西。” 他随便说着。中年父亲端着白色书本大小的屏幕给儿子拍照。春燕还在和大学生说话。时髦女子低头在手机上点点戳戳。
“还记得你家人不?” 女人问出口以后,很内疚似的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在这儿吃的穿的都好撒。” 她伸长脖子,瞪大了稍微浑浊的双眼看他。
李瑞身体往回缩些。都很好。除了这种时刻,和一年一年越长的年龄。
“学习不错。” 女人继续说着,她脸上涌出羞赧和自惭:“会英文了吧。将来去美国了吧。” 她嘎嘎笑起来。
李瑞没笑。他很可能永远去不了美国。而且,再过两年他必须离开这里,在那之前要学做饭、修手表,或者,还有什么能干的,将来去工厂么……那样也好,他长大了,要靠自己。
女人忽然停下笑声,好像为了使李瑞开心,她说:“会英文多好,挣多点钱,不像我。” 她改口道:“嗨,够了够了,够花了呀。”
“你挺好的啦。没有生病,有病治好了吧。” 她伸出一只黝黑而枯卷的手,试探地轻轻碰一下李瑞。有个小小孩尿湿了裤子,在哇哇大哭。春燕给他换衣服,叫李瑞帮着把小朋友的衣服拿到洗衣房里去。
李瑞故意磨蹭很久,估摸着时间到了才回到大厅。只剩了黑红脸膛的女人和女大学生,其他几位志愿者都走了。
那女人径直朝他走过来。李瑞无处可躲。她从挎包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漂亮纸盒,直送到李瑞怀里。“好东西呀。很时髦。”
李瑞吓了一跳,纸盒子上面的照片看起来和大叔手里的一样。白色方方的大屏幕。iPad ,是叫这个。
李瑞缩手本能地不要。女人着急往他怀里塞。嘴里还说:“好东西呀,年轻人都有的。很先进,你看你看。” 她指着纸盒上的图片,好像要告诉他那有多么好。
春燕过来,说:“这位阿姨。我们这里不能给小朋友单独送礼物的。更不能收这个了。你拿回去吧。啊。谢谢你了。他们用不着。”
“用得着的,用得着的!” 她着急地说,几乎要把纸盒打开,给她们看看那里面的东西。“电视上每个人都要,小孩用得着!”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给孩子用这个的。” 春燕继续劝她:“而且不鼓励单独给他们礼物的。”
“我就想给他,不想给别人,就给他,孩子。” 她隔着春燕望他一眼,瞬间眼里充满了泪,细眼睛一下子变圆了。光彩四溢。
李瑞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春燕也愣住了。女人的眼泪哗地一下布满脸颊。
“别——你在网上卖,还能卖个好价钱呀。” 春燕说,困惑而求助地看着李瑞和大学生。女孩诧异地睁大眼睛:“新款吔。” 她说。
女人暂且把盒子放在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卷百元票子,好像士兵绕过敌营的堡垒,冲过春燕,一下全塞在李瑞的手里,紧紧让他攥着。“这可以吧。” 她哀求地看着春燕。“一点心意。就一点,给这孩子用。”
春燕无可奈何,想了想,说:“我们也不会让孩子单独收钱……不过。” 她抬头看李瑞:“我们可以替他保管,等他以后……以后给他。”
“嗯,嗯。” 女人使劲点头表示同意。“谢谢!” 她大声说着,甚至朝春燕鞠躬,“谢谢你们啦。活菩萨保佑啊!”
春燕笑了,摇头说:“今天探视时间到了。要收拾了,孩子们要去吃饭。”
女人拿起纸盒,还想要递给春燕,又彷佛使用全身的力气,在那里压服着什么,她不再看李瑞。李瑞心中怦怦直跳,也不敢看她。春燕拉着女人的挎包,带着她们往外走,一面苦笑。大学生飞快拿起地上的背包。沉甸甸的,一定是装了不少书。
崭新的钱币边缘扎着手,但李瑞不敢松开,好像那样会带来什么灾难。几个小孩继续玩闹着。最小的女孩坐在地上吮手,另外几个抢一只玩具车。慧慧无忧无虑地玩蹦高,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根,圆鼻子和脸颊的肉团嘟嘟抖动,分得过开的双眼含着一种朦胧。隔着窗玻璃看,外面夜色渐渐降临了。初生的雾气在玻璃上蒙上一层清霜。院墙漆黑的轮廓上边,天空如困倦的眼皮垂下来。院子里有一只灯隐隐亮起,照着地上几个人纸片般的影子。
题图:
《村庄里的孩童》(Kinder auf einem Bauernhof),法国犹太裔画家雅各·亚伯拉罕·凯米·皮萨霍(Jacob Abraham Camille Pissarro,1830—1903)作, 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e/ee/Camille_Pissarro_019.jpg。
此小说首发于《世代》第4期(2018年春季号)。若有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发此文,请与《世代》联系:kosmoseditor@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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