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游—我的若干片断 / 方伟

黑夜因为你的叹息更加幽长
我的哀伤你曾照看
我的心迹你可触到

        有一个家在远方
一条静悄悄的大路匍匐脚前
尘土不再飞扬
风在树叶中流动
熟悉的小河闪着星光在梦中淌过
那窗口上的灯燃亮你的眼睛
——作者

羊的寓言

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列子· 杨朱》

这个赤祼祼享乐主义的宣言来自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杨朱,他认为,所谓人生的过程不过是一个尽量满足欲望的过程,否则就是浪费,没有任何价值。道理相当简单:人只有一次生命,道德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要善加利用有限的生命,只有物质的享受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满足欲望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所提倡的贵生重己、享乐主义及个人主义的观点与时下商业社会人们所信奉的观念十分相似,我们已习惯了受欲望的驱使。

说起杨朱,有件事值得一提——这个人对“ 岔路” 极为敏感。“ 岔路” 在他眼里,有着很深刻的生命喻意。有一次,他外出碰到一个岔道口,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另一个关于岔路的故事,是说杨朱邻居家走失了一只羊,邻居除了带着亲属家人去寻找外,还来请杨朱的仆人帮忙,杨朱当时感到有些奇怪:“ 不就是一只羊吗,犯得着这么多人跟着忙活吗? ”

邻居回答道:“ 因为岔路实在太多了。”

后来,寻羊的人回来了。杨朱问邻居是否找到了那只羊,邻居沮丧地回答道:“ 还是让它跑掉了。”

杨朱奇怪地问:“ 这么多人去找,怎么还会让它跑掉呢? ”

“ 没想到岔路之中还有岔路,搞不清楚它到底从哪条路上跑了。” 邻居回答道。听了这句话,杨朱心里似有所悟,立刻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

也许杨朱理解的那只丢失的“ 羊”,可以看成一个人的“ 自我”:人一生的道路说到底,可以看成一条自我发现之路——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的确是千真万确的。由于现实生活诸多的事件要求我们时时应对,社会诸多浮浅的理论为我们设立目标,我们已经失去了反思和内省的时间,选择如此之多,让我们的寻找充满了迷惑,我们已经淹没在喧嚣的现实之中,如同面对迷宫般的岔路,搞不清楚哪一条才是属于自己人生的正途。

黑夜中的舞者

三年前,我租住在北京南三环主道旁一幢阴暗破旧的大楼里,窗外疯狂的车声从未间断停息过——哪怕是片刻。楼不远处有一块漂亮的运动场地,足有两个正规足球场大小,封闭的足球场、网球场围着高高的绿色栅网,还辟有滑轮场地、蓝球场地、儿童游乐场。停车场上经常穿行着一伙玩车技的孩子。午饭后,我通常会坐在靠近蓝球场边一张桔黄色的长椅上,长时间吸收着太阳无偿的养分。旋转的飞碟在眼前起起落落,蓝球场里挤满了乱哄哄的中学生,他们个个营养充足、肌肤光滑,用笨拙的球技发泄着过多的精力。

到了晚上8 点,操场上空就开始飘荡起一支支老旧的舞曲,仿佛时光骤然倒流,隔绝了三环主路车流的轰鸣,变为快乐的所在。滑轮场地此时变成了拥挤的舞池,舞者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女,每个人都穿着相当花哨招摇的服装,表情动作极为夸张,舞步放纵而自由,还有个别女人独自手挥着丝巾,自我欣赏地随着音乐扭动着身体,毫无扭捏之态。旁边的一块场地上,定时有专人教授拉丁舞,一大堆人在那里嘻嘻哈哈跟着学着闹着,舞姿实在不敢恭维。

几乎天天如此。

那时在我看来,所见的不过是生活中浅薄而粗俗的快乐。可是,作为一个所谓清醒的局外人、旁观者、思想者,即使这些微不足道的快乐也得之不易。我似乎一直置身于现实外,成为一个局外人,过着超然独居的生活,对生活相当漫不经心,似乎从未真正沉浸于生活里——生活总是粗俗而琐碎,毫无价值,过去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很自然,我很少从生活的种种细节之中领会到愉悦,快乐也无从谈起,只是忍耐而已,这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我难道就此麻木苍白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成为一个作家——变成一个人人瞩目而又心里钦佩的大人物,自己所思所想所写的东西能赫然出现在书店货架上,等读者带着崇拜的态度翻阅购买。几经生活的周折,理想也接近实现了,自己出版的东西也有二三十本,成为风行的畅销书也有若干,但生活没有任何改观,甚至可以说是一团糟:整个人变得相当偏激,厌恶庸俗、腐败、时尚,对社会相当失望和不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厌倦繁重的工作,厌倦出版商,厌倦了无穷无尽的思想,厌倦孤独无趣的生活,直至最后厌倦自己的人生,怀疑人生在世的意义。

这一切都逼迫我进行一次次深刻的反思:我选择的生活真是我需要的吗?是否世间真的存在幸福自由的道路?

两个出版商的故事

我想起曾经离开的另两家图书公司——在北京,随时抬屁股走人这种事不足为奇。第一家出版公司的老板为人慷慨且富有想像力,他过去是靠图书意外的横财而起的家,中途换做其他生意,结果一败涂地。再次重操旧业,他完全抱着一个赌徒的心态,似乎不远处的巨大财富正等他呢。

出版业是个极为冒险的行业,很容易让人成为赌徒,不是输得倾家荡产,就是成为突然兴起的暴发户。他本人有着致命的弱点:大手大脚,好面子,缺乏耐性,对市场所知甚少。他过去发过大财,然后经历过将近十年之久的失败之路,暴富所获的财产也如流水般地散尽——突如其来的成功后往往是无休止的失败。那段动荡不安的经历让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嗜酒成瘾,我时常从酒吧或是歌舞厅把他搀扶回家,他无法听进他人任何的劝告,财富从天而降的观念已经深植他的内心。

结果可想而知。记得公司停业与他分别的那个夜晚,在我面前,他头一次控制不住地流泪了,然后不停地抱怨自己命运不济,抱怨合伙人无故撤走了资金——那个人居然在他如此困难之际拒绝援手相助。在他爆发出的埋怨之中,我看到他那颗绝望颤抖的心,其实何尝不是我的心呢,只是我变得迟钝了而已。他曾经讲述过,他常常有一种按捺不住疯狂自毁的念头,一度靠沉迷于纸醉金迷逃避自己,但他的灵魂从未安歇过,过早地拥有巨大的财富,反而让他的心灵更为躁动不安,再加上漫长的失败,让他更加彻底地否定自己,以至不加掩饰地痛哭失声,然后绝望地说,他要自杀。

我们常常设想财富能缓解人生的苦痛,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妄想。我并不是一个痛恨金钱的人,金钱本身无罪恶可言,它是生活的必需品,只有人的贪欲让人对它产生爱恨交加甚至毁灭的念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变得对自己的心灵如此简单粗暴,不愿多花一点时间去安静地内省沉思,而是塞满了垃圾。我们过度迷恋物质,拥有最新最时髦的观念——我们不是观念不够,而是太多了;我们不是不够聪明,而是太过于狡诈投机。以为拥有更多更好的物质,就能转变我们的心灵情绪,这是一个多么疯狂而愚蠢的想法。

另一个出版商是一个幼稚、聪明而略带神经质的人,有时单纯得像个孩子,愤世嫉俗却比谁都喜爱金钱,他很早就离开了家的庇护,所以只有金钱才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他无时无刻的算计让人难以容忍。再有一点,他贪恋女色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虽然平时生活简朴,性却成为他在这世界唯一可信没有任何节制的安慰。曾经相处七年之久的女友受不了他粗野的控制,弃他而去。正如他讲述的,每次欢愉之后重新燃起更大更强烈的欲望,他每一次的寻欢作乐又何尝不是一次次痛苦的挣扎呢,他选择了一条由明确欲望所引领的疯狂之路。

为什么短暂的性欢愉能让人产生如此深重的贪恋呢,它已经成为当今社会有着相当意义的东西,因为我们寂寞,因为我们空虚,用肉体和感官的极致去逃避现实的压力,因为那个瞬间我们忘记了自我,一切重负都消失了。但空虚与寂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满,而欲望是会生长的,不加节制,只会让人疯狂。

我是不是在有意写一些悲惨的东西,事情真有那么糟吗?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所讲述的每一个人坐在你面前,表面上再正常不过了,正如你在他人面前所呈现的模样,他们甚至可以算是优秀的人物,有着聪明的头脑,见解明晰透彻,举止谈吐不凡,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他们病态的生活改动分毫。谁又能看到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恐惧和疯狂呢,也许永远不得安歇的内心充满了难以克服的创伤,有可能成为此生的永恒。

失败的大学

想起自己进入大学时的情景:站台上排列着各大学花花绿绿的条幅,没过多久,你就和一大帮素不相识的人被车拉到那个令你心驰神往的地方。当时,我是坐上了一列从一座不知名县城出发的火车,行李架上搁着那个几个小时前才买的崭新皮箱,还有打得结结实实的行李,怀里揣着那张令我时时激动不已的录取通知书,我起程了,窗外是金灿灿的阳光。

说到入学的第一天,我所看见的是平静安逸的校园和悠闲懒散的人们,有人在独自漫步,有人在聚众聊天,有人在操场上踢着足球,校园里弥漫着一股打动人心的自由空气,正是我渴盼已久的自由。晚上,还可以打开电视看足球赛和文艺片,还有,天天都上演着被解禁的电影和录像,舞会一场接一场,宿舍门口贴满各种讲座的海报,从禅宗到司法精神,从新时期诗歌到交响乐讲座,图书馆里的书多得叹为观止,附近的书店里不断新进着一批批翻译的西方名著,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对一个经历了中学受虐式教育的学生而言,不啻是进入了一个田园式的牧场。

在上大学之前,家里人谆谆告诫我: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出路,而我成了个幸运儿。如果运气好的话,大学文凭至少能提供给你一个像样一点的职业,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你喜欢的城市里;还有一点就是,要进入成人世界,你必须懂得足够多的东西。似乎大学能包办这一切,而且从此彻底摆脱了中学苦行僧式的生活,终于可以大大松一口气了。

我考入的是国内一所算是比较有名的大学,学的是汉语文学专业,因为自己很早就梦想要成为一名作家——一个算不上正经的职业,实际上,中文系几乎没有几个人傻到想去搞创作的,除非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做;讽刺的是,30 岁那年我转了个大弯,又回到了梦想的起点,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此,我吃尽了苦头。

其实,只要不过分挑剔,毕业时找一个工作并非难事,难的是确定一生的事业。当然,这并非是大学里讲授的内容,毕业后,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在不断地发生啊,四年,就时间而言,不过是人生一个短暂的片断,而且是一个不易捕捉的片断,一个时光飞逝的片断。

而我在大学时的情形,可以用恍惚不安来形容。没有一门专业课能打动我,这让我很失望,大学的课堂和想象中的相去甚远。这么说,会令那些仍然勤勤恳恳的老师们很伤心,但事实的确如此,修辞学、文学史、写作、英语都令我反胃得要命。我还记得写作课老师在我一篇小说后的评语是:对现代主义拙劣的模仿。他很愤怒,因为我写了一点意识流的东西。好像教育除了乏味别无他路,你得继续忍受高中时教学的那一套,要进入社会,你就得答完所有书面试卷,好在不用过分用功就能轻松过关。

在这里,竟然没有上过几堂打动人心的课,往往下了课后,那些神秘的讲师、教授们就挟着包匆匆离去。我与大多数老师未交谈过一句话,甚至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显然,他们对我们的想法也并没有多大兴趣。至少从今天的角度看,很多时间被教授和我们自己共同浪费掉了,反正时间有的是,最大的益处就是可以放任自己。倒是自己独立做的一些事对将来多少有些助益:业余写作、阅读和恋爱。可惜的是,阅读不够系统和认真,写作也纯粹是消遣性的,恋爱是因为苦闷,当时也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靠写作维生,否则我会干得更出色一些。

毫无疑问,填鸭式的教育在大学还是没有放过我们,只是没有那么严厉,我还可以偶尔地逃课,利用充裕的课余时间干点别的,参加诗社、听讲座、进图书馆或是进行年轻人常有的消遣,比如恋爱就成了最大的消遣。就这样,全班38 个人都顺利毕业了,教授们都很宽容,我最后的论文则是从一份学报上毫无羞耻地剽窃的——真是悠闲得过了头。

等到分配那会儿,才觉得自己跳进一条冰冷的河里——我为自己的漫不经心和犹豫不定付出了代价:我的成绩平平又非本市户口,意味着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一个招聘单位的两个人看到我的床铺和我乱篷篷的长发,当下心里发出冷笑;一次面试中,因为自由而散漫的言论再次遭受厄运,主考官对我居然喜欢尼采和乔伊斯之类的无政府主义者十分困惑;我动用了可用的亲属关系,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并没有觉得出自名校的大学生理应得到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当我被迫进入一个政府机关时,心情已经降到了冰点。这有点滑稽,我并不想成为一个刻板的官僚,可又无法反抗,家里人可不这么想,父母已经为我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尤其令人恼火的是,我觉得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操控着,连绵不断的考试主宰着我的命运,你得小心翼翼,也许你得为心不在焉答错的一道题付出你一生的代价,这很荒唐。

生活教会我一点,走向成熟要有足够多的尝试,唯有失败才能修正我们。而长久以来养成的循规蹈矩和依赖是一种偷懒、不负责任的行为,教育让我们变得软弱、懒惰,缺乏起码的独立。

一次,我磨磨蹭蹭地参加了母校中文系在京的联谊会,因为这样的聚会往往是一次令人惶恐不安的检验。不少人混得已经很不错了,电视台记者、主持人、杂志主编、政府某部门的要员,或是拥有了私人企业,而我不过是个自由撰稿人——一个模糊而毫无地位感的职业。虽然彼此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实则内心里已经势利地划出了高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周围总是挤满了人,笑声不断。这就是现实。在大学时,所有人在身份上似乎并无差别,但有趣的是,从每个人在大学里的表现,基本能看出一个人未来的轨迹:循规蹈矩而又勤奋的人留在学校或是搞研究;精力十足、善于交际的人会找到很风光的职位;实际、功利的人总能在不错的部门谋得一官半职;性格有些偏执的人不是频繁地变动工作就是干脆自己做主;而学校里的那些中庸分子会选择风险不大而又平庸的职业。总的来讲,还是那些独立、大胆而有热情的人更有成就,当然,那样人总是凤毛麟角。而像我这样,在学校时就过于理想主义、自由、落落寡欢的人,只好选择这一孤独的职业了,好在我还保持着旺盛的理想。

无能为力的时刻

在北京这座大量吞噬希望和消耗热情的城市里,有很多和我拥有相同体验的人躲在某一角落处,小心喘息着,思谋着明天,而不是将来——你还没有资格想那么远,机会纷至沓来,绝望接踵而至,中间是无休止的劳作和等待,所谓的幸福如同捕风捉影。

至今仍然记得那一幕情景:我放弃了已经从事了10 年的工作,还算得上美满的家庭,那时女儿才刚上小学,便只身坐上了南下北京的火车。站台上送站的亲人凄凉悲伤地望着我黯然离开,他们和我一样地忧虑。熟悉的城市灯火通明,依然如故,而我却孤单地随着列车一闪而逝。恰逢秋雨霏霏,巨大的失落以及对未知的焦虑混杂而生,化为深深的恐惧感——过去那扇门心酸地在身后关闭了。车轮是不会停止的,执拗地把你拉向远方,那个你在某些时刻所坚信不疑的东西——新的命运会在新的选择中出现。但是,实际上,你以为你用选择来主导自己的未来之路,其实你最终都是被生活无情主导着。

当时,我心里想:“ 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选择啊,竟是在如此的境况下发生的。”

是谁把我囚禁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日日以黑夜为伴?至少五年之中,在北京我体验了所有令人沮丧和绝望的情绪,在我看来,这也许算一个写作者必备的经历。难道我所做的就是把极端的痛苦转化成文字,向素昧平生的人倾吐不成?这种生活真的是我希望的吗?当初我不是带着寻找幸福和快乐的野心而上路的吗?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需要抵抗痛苦的坚强忍耐。一个人一直把生活过得很痛苦,过得像一场灾难是很可悲的,无论他拥有多么高的才华,他的文字多么有震撼力,对生活有着多么难以想象的深刻理解,丧失了对生活最直接的感受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在北京做自由撰稿人的那段日子,每天起来后的情形大致差不多:先钻进附近的那家快餐店。由于刚从床上爬起来,眼睛还不大能适应光线,头有点发晕发飘,嘴里发干,好象脱了水的蔬菜一样,见人有点自卑。这样的餐馆每条大街都有,彩色的桌椅按标准样式牢牢地焊在一起,用餐的人只得规距地直着腰,和不相识的人分享一张白色的小桌子和调料罐,响亮得有点过头的通俗歌曲像苍蝇一样“ 嗡嗡” 围绕着你,这种有意制造的不舒适感能加速人员的流动。

我会要一杯速溶咖啡,那只咖啡壶一直就那么热腾腾的,旁边是自动饮料机,最近还安装了一台高效冰淇淋机,只要拉下铁杆,你就会满意地得到那支螺纹状的火炬。服务员接过现金,“ 当” 地合上收款机,懒洋洋地微微一笑。

黑乎乎的液体让我的身体找到了一点现实感。每天我们都要努力混合进去,和这家餐馆,和发呆的服务员,和吃面条发出的声响,和外面的空气,否则我们就会心里发空,像飘浮在天外的一粒星星一样无助。大厅里稀落地坐着几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人用餐,餐馆总是我们深情向往的地方,为了我们随时会自动收缩的胃。

面前铺着厚厚的晚报,发行的时间大约是下午3 点钟,在我喝完这杯咖啡后,它便会成为垃圾被遗弃在这张桌上。

回到简陋的屋子里,我坐进那张老式的转椅上,一个疲劳过度的大脑,一颗捉摸不定的心。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如果能真实复述出生命每一秒的进程,那是令人窒息的,而且重复乏味。人所进行的是与时间永远无聊的游戏,直到最后一刻。

当时,我一直认为,一定有某种理论能拯救我的人生,因此我阅读了各种各样拯救灵魂的书,却发现自己离现实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我醒悟了:理论代替不了生命,生活比知识更重要,智力超群的人失去生活感受力便会寝食不安,这算不上是生命的智者。你最终还是要沉浸于你曾厌烦的生活中,在生活中领悟生命的真相。

我常常陷入经济的窘境。记得有一次,手里急需钱用,我放下自尊,左思右想,开始打电话,向过去一个大学同学开口借钱:“ 我最近很紧张,要交房租,急需一点钱。”然后喋喋不休地诉说被人欺骗的处境,以期获得他的同情。对方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听着。借钱立刻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变得说不出口地难堪,最后,他含蓄而礼貌地问:“ 你要多少钱? ”

他的声音中有些许的不耐烦、不信任,我听得出。“ 三千。”
钱不多不少,不容易拒绝,“ 三个月之内还你。”
“ 哦,你过来吧,在某某地方等着我,我刚好到公司有点事。”

我虚伪地松了口气。于是,我们见面了,钱在一只牛皮信封里,不厚,被封好放在桌子上——此刻它成为延续我生活的全部希望。

他有些冷淡地望着我,可怜的弱者总是引发人的不快。

我们目光的交流是复杂的,其中已经没有大学时光所沉淀出的温情。窗外是车声轰隆不绝的二环,房间里却静寂得连心跳也听得见,让人发冷。

他递过来一支笔、一张纸,然后平静地说:“ 这样吧,你打一个欠条。”

这样,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受辱地签了自己的名字。这是规则,这是常识,这是这个世界最起码的人际的底限。

是的,没有比城市更能建立起强大的迷惘。面对着城市,我无话可说。那个夏季有了过于稠密的雨,等到朦胧的光让那些建筑闪闪发光的时候,雨让位给嘈杂的车声,耳膜沉浸在坚硬无比的声音之中,失去最初的灵敏。大脑每一刻都像被虫子蛀蚀一样,记忆成了一个个没有联系的洞。

当时我认为,所谓生存自由不过是在浩繁杂乱的生活中寻找到可以歇息的缝隙,每逢心灰意冷时,我便向往起大学里的生活,那种隐士一般静默的生活。人最大的荒谬是,生命最终的意义不过是解脱生命。当然,用诸多高深复杂的思辨去生活是多么愚蠢啊。

失去感动的女儿

我的女儿已经12 岁,在一座中等城市最好的初中就读,她经常在班级考试排前几名,即使全年级1200 人中也能排进前20 名,她早就知道,可以拿这个来安慰与她相距千里、一年只能看她两三次的父亲。一次失败的考试会让她十分内疚,畸形的教育让她意识到她的存在是靠那些成绩实现的,同时成绩也是她对父母辛苦的直接报答。

家里的生活并不宽裕,女儿十分懂事,很少伸手索要过玩具、零食,她在这方面表现得极为节制。每一次我回到家里时,因为呆得时间很短,她又有各种各样的课,所以沟通交流的机会很少,每次交流都相当简短,所以我只能通过花钱给她买心爱的礼物来表达我的愧疚,同时让她感受一个父亲极为可怜而笨拙的爱。可是她总是拒绝,她虽没有体会但知道我挣钱不容易。我至今忘不了陪她在蛋糕店品尝蛋糕或是在肯德基吃冰激凌的情景,那样的时刻既心酸又甜蜜,即使那样的次数都廖廖无几。

有一次妻子说,女儿极难被感动,过于理智,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自然表达出喜怒哀乐。这一点我早就意识到了,她沉默内向,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一整天闷声不响地摆弄积木,见到生人极为羞怯。即使像她电子琴过八级或某科成绩年级第一时,她都没有产生丝毫兴奋。

她似乎过早地拥有成人般乏味的理智,个人生活极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出门,几点睡觉,时间几乎分毫不差,即使偶尔喜欢的娱乐,只要与作息时间冲突,她都会毫无留恋地舍弃。我一直担心她失去一个女孩子生动敏感的心。她的喜好和习惯正是一般家长所希望的。

一次,在家中她熟练地弹奏《新疆组曲》,那是一首难度极高的乐曲,她是应我要求弹给我听的,我当时被她难以想象熟练的手指所震撼了,不禁叹息:我的女儿实在很优秀。

再看她的神情,并没有被自己手指下的准确而出色的音乐所打动。她音乐老师曾经告诉我,一年之中她极少听见我女儿弹错乐音。当然,她并非天分出奇得高,那大多来自她勤奋的习惯和自尊心,凡是她做的事总是难以想象地出色。

她当时的神情让我想起在大学楼梯处自学古典吉它,不停弹奏《卡尔卡西教程》中练习曲的自己,其他的学生都在睡午觉——那是一个多么惬意的时刻,而我将其用在那些枯燥的练习曲之中,并且很少融入乐音之中,没有感动的学习又有什么意义呢。

“ 你没觉得你弹的曲子很动听? ”“ 有什么好听的?它们难听死了。” 女儿回答道。

每次从家里离开,那意味着至少六个月的分别,但她还是照常在台灯下做自己的功课。当我走出家门时,她站在客厅中,脸上不会流露出任何离别的感伤,只是礼貌性淡淡地说:“ 爸爸……再见。” 每当这一刻我的心头就掠过一丝寂寞和孤独,然而这一切大部分是我一手造成的——来自我对家庭的淡漠。这一刻让我感受到爱的残缺、生活的残缺。

时时袭来的挫败感

我有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大学时期,三个人志趣相同,一起写诗、办诗社,分享结交女孩子的经验,一起看内部电影,喝酒、游戏、嬉闹,探讨深刻的人生,相伴度过一段相当难忘的时光。即使走入社会,也会抽时间偶尔小聚,似乎又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他们中的一个是国内一家有着相当规模企业的继承者,因为他有着家族的背景,早早就超越所谓财富人生的阶段,在我们眼里,他是个幸运儿,一直走在一条已经设计好的坦途上,未来无限光明。而在过去,他被我们称之为极有灵性的“ 天才” 诗人,至今我还能想起他那些打动人心的诗句。他生性敏感,喜欢各种类型的游戏,但是,因为家族的需要,他放弃了狂热的游戏嗜好,渐渐变了一个生活极有规律和秩序的生意人。

记得我们私下里进行过一次深刻的交谈,那时我们参加工作都有一段时间了,我们通宵谈论他的人生选择问题,当时他忧虑自己将变成一个世俗的生意人,那将需要将他内心真正喜爱的东西完全抛弃,放弃脆弱、敏感、对人生的忧虑和深思等等,不折不扣地变成冷酷的商人。

记得我当时说:“ 看到我目前的处境你就明白了,我觉得我的生活毫无艺术气息可言,反而沦为生活之下最为悲惨的人,我们过去引以为傲的东西、过度浪漫的东西,在生活中变得一无是处。生活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幻觉,唯有实实在在的生存一途,这就是现实,那种生活早该结束了。”

他没有言语,我看到了他目光中闪现出的痛苦,内心中一直坚持的东西的确难以割舍,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说:“ 我不会再看那些书了,也不会这样游戏下去了,我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那么我如此坚定不移地走这条路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不久后,就听到他去英国读MBA 的消息。

另一个朋友靠着自己的机敏,目前在国家机关下属的一个单位作负责人,因为职业的关系,有机会接触很多的头面人物,频繁地出入各地,而且有自己的生意,有几处房产,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他很早就融入到过去我们嗤之以鼻的世俗生活,毫无障碍,而且乐此不疲。

今年年初,由于先见之明,他们两个人在股市上大赚了一笔,财富奇迹般地增长着。而我还是拿五六千左右的薪水——已经持续了4 年,既要养家,还要应付北京过高的消费。有一天,三个人见面时,他们两个一晚上都在兴奋而喋喋不休地谈论股票,而我只能孤独地沉默,那些陌生的字眼刺激着我的心,我看见自己在他们面前所投下的贫寒的影子。

最后我忍耐不住,我愤怒而厌恶地提出自己的警告:“ 如果聚会时再讨论什么莫名其妙的股票,我退出。”

随后,回到小区的院子时已到子时,整个小区悄无声息,月光从杂乱的树叶中倾泻下来,一股极其强烈的挫败感占据了我的身心。是的,其实那种早就滋生的劣等感——过多的生活挫折所带来的,那颗经受过了过多创伤颤栗不安的心已无处躲藏、无处栖身。我离家千里之外,无车无房,租住在一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旧房间,我已经用尽心力,可还是一个普通的穷人。

我们的标准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的,用金钱就能很清楚地衡量自己与他人的人生,过去对世俗社会反叛的想法早已化为乌有,尽管是畸形却成了唯一通行的标准,包括我们曾经的友谊,过去所鄙视的东西今天却成为自己生活的核心,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啊。

我想起大学时的某一天,我们三个人醉醺醺地从宿舍后一间酒馆里冲出,壮烈而绝望地嘶喊着,我浑身颤抖地抱紧身边那个瘦弱的不知所措的女生——当年那个冰雪之夜,那时的激情何在?怀抱中的如兔子般瑟瑟发抖的女孩现在又在何处?

在这前前后后的情景之中,有一根像线一样的东西把它们胡乱地串在一起,那就是卑微的命运。所遗留的一点记忆是用来维持自己脆弱而沮丧的内心,这个岁数完全意识到,局势已不可逆转,自己正沿着一卑微而灰暗的线路无休止地运动着。

失败的基督徒

几乎每年冬季我都要回一趟母校,我喜欢假期中学校安闲自在的气氛,地下留着尚未融解的残雪,校园有零零星星的人出入,偶尔还会看见操场上打蓝球的学生,清冷的空气中,相似的时光很自然地涌上心头。

我的一个相当要好的同学在这里执教,通常我就住在他家里。这一家人生活得安逸闲适,似乎没有什么可忧心的,呆在这里,似乎身体的血液也流动得缓慢了,人也变得懒了,我喜欢这种没有干扰的宁静。我们在一起时,会一边喝着茶,一边相当轻松地聊起校园里发生过的往事,它们成了我回忆的线索。

有一次,同学的妻子相当严肃地要求与我单独谈谈,说她设计了一份问卷,里面涉及不少隐私问题,当然,她找的对象都是与他们非常熟悉而且值得信赖的朋友,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于是,我们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严肃地坐着,开始了我这一生来相当特别的一次测试——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正式地问过我。

问题五花八门,但至少有一点,那就是很少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例如:你最近一段时间快乐过吗?是什么事情引起的?时间持续长吗?
评价一下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你自己又如何看待自己呢?
人生对你而言,是梦?是游戏?还是别的?
童年时,你父母的关系和睦吗?给你最深印象的记忆是什么?
你对现在的妻子满意吗?你娶她的原因是什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
你目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
你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

诸如此类,问卷的范围相当广,虽然问题设计得有些简单粗糙,但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你在一点点地看清真实的那个自己,走近那个曾经隐藏在众人中那孤独的自我。我们就每个问题都谈了许久,问卷中所描述的那个人会让你大吃一惊。

据同学的妻子讲,她所测试的人中,真正满意自己人生的人少之又少,很多人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按他们的话来说,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生活,有人还因为这个问卷深深痛苦过,因为现实中的自己是那样可笑滑稽。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星期六的下午,阳光明澈,因为有风的缘故,还算得上凉爽。难得遇到这样水洗一般的好天,天湛蓝得实在不可思议,只有在寂静的草原或沙漠里才能见到,令人心胸大开,一缕缕的光线饱满而透澈,透过周围物体的折射,在眼前轻柔地跳动着,丝丝的空气里浸透了早熟的气味,涌动着显而易见的活力,身体如路旁的植物一般,每根筋脉都自如尽力地伸展着。

在一幢居民楼简陋的地下室里,空气极差,聚集了差不多四十人,正举行一次普通的基督教家庭聚会。来的大多数是基督徒,其中也有像我这样好奇的慕道者。我是在一个同学的盛情下——也可以说是强迫之下,平生头一次参加宗教性的活动。说实话,身处那样的环境中,我浑身不自在,首先对那一套仪式心生反感。

因为地狭人多,人们密集地挤在一起,手脚相触。那些信徒们,似乎每个人都能安静而又很享受地一首接一首唱赞美诗,没有乐器伴奏,声音参差不齐,但人人都很振奋。我也只好装做若无其事地跟着哼哼。当时我在想:宗教的确能把人变成无理智幸福的傻瓜。

讲道的牧师来自香港,站立在众人面前,讲的题目是:标竿人生。内容来自圣保罗所写的《腓立比书》:这不是说,我已经得着了,已经完全了,我乃是是竭力追求,或者可以得着基督耶稣所以得着我的。弟兄们,我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得着了,我只有一件事,就是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向着标竿直跑,要得神在基督耶稣里从上面召我来得的奖赏。

我一头雾水、浑身汗水坐在那里,屋子响起不断的共鸣声和与我正常的思维如此格格不入,我仿佛成了一个天外来客,忍耐加上一点点好奇才让我老实地坐在一张塑料凳上,否则我会破门而出。上帝在我的头脑里一直是滑稽可笑的,他用七日就造就了世界,还有,耶稣每时每刻都在观察你的心思意念等等诸如此类令人大惑不解的话,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真有一尊神在主导人类,主导每一个人的生活吗?

应该说,我相当礼貌地捱过了他们兴奋的聚会,我真的怀疑那些奇怪荒诞的话语会给他们生活带来什么,上帝难道不是他们大脑中产生的虚妄的偶像吗?走出房间后,我如释重负。轻风拂动小区里葱绿的植物,桃花已经衰败,几个老人蹒跚而行,一个女孩子蹬着滑轮鞋飞驰而过,通往中关村的道路喧闹依旧,眼前是无比真实的世界——充满欲望和冲动的世界,也是惹人心烦的世界。教堂与俗世比邻而立,距离竟如此之近,似乎没有界限。

接着,同学又拉我去北大,这是她事先安排好的,说是要见一个特别的人,一个哲学系的博士,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相信这位经过专业思辨训练的高材生一定会说服我的,因为我是一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一个用逻辑和理性推理人生的人,也是一个心肠刚硬的人。

在北大附近的一家餐馆里,我见到了那位背着学生背包、目光炯炯的博士,外表看起来并无明显的信徒标志,一脸春风,额头发亮,气质柔和,让人感到很自在。正值中午,餐馆里挤满了学生、卖盗版碟的小商贩,饭菜廉价实惠。

交谈的时间很简短。他双手握在胸前,摆出一副随时解答我疑问的样子,于是我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他的回答从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因为我不相信非物质世界真有神的存在——但世界竟有如此多的人确定不疑。

“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你在焦虑什么? ”他说。

废话,世上还存在没有焦虑的人吗?我礼貌地开句玩笑:“ 是呀,我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我正发愁呢。”

又聊了一会儿,同学在一旁很紧张,我过于自傲,她担心引导会失败,这位博士倒是不慌不忙,安静地等着这次会谈的结果。接下来,我记得他说得很清楚的一句话:“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完全免费的方法,让你可以卸去所有疑虑和恐惧,你愿意试一下吗? ”

“ 当然愿意了。” 说完此话就有些后悔,我已经进入他设定的程序里。

于是,在两双深切目光的注视下,我竟然合手跟他念了那段接受耶稣基督为主的话,我吃力地说出那些词,很不情愿又很羞怯——我被操纵了,周围是闹哄哄就餐的人,冷眼打量我们。这一刻我竟成了所谓的信徒不成?我知道那些并非是从我内心中发出的声音,一半是受情境逼迫,一半还是出于好奇。

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想不通为何那一幕就这样仓促发生了,是的,恍然之间就发生了,也许对我真有些好处吧,我当时想,反正拥有绝望心境的人已经不在乎失望了。

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亲切可爱的教会,我忘不了在那间居民楼的房子里曾经发生的片断,虽然在那里我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一段时光,我遇见许多善良可亲的人,与他们成为可信的朋友,在那个特殊的场合下,我们一起唱诗,一起像亲人一样地聊天游玩,相当愉悦平静,而且,《圣经》的确给了我一些精神的支撑,给了我重新认识生活的眼光。但那种生活看起来还是有些不现实,像是梦,我们的希望在天堂里,在死后的时光里。而我现实的生活依然如故,还是要日日面对生存的压力,当然还有欲望的诱惑,都是刻不容缓、无法摆脱的,我不想过一种精神完全分裂的生活。

是啊,我是一个多么软弱的人。在《圣经》里,从头至尾都对人性有着统一的看法:人类不仅是在数年后注定终有一死的物种,而且在道德上也很软弱。虽然被赋予了最超凡的智力、理智、良心和意愿,他们却被享乐的欲望所困扰着。他们不断地面临着自我放纵、贪婪,以及最重要的自我骄傲的压力,清楚地知道应该做什么但又常常办不到。即便他们知道神的旨意,一般来说,他们还是要依自己的意念行事的。

神宣布“ 人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用别的话来说,人生来就有恶的倾向。先知耶利米宣布:“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他的结论是,“ 耶和华啊,我晓得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人不能定自己的脚步”,换句话说,人类不知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有益的,他需要神的指引。《马可福音》中基督的话最为直接了当,当犹太的首领训斥他的门徒,没能按仪式在吃饭前洗手,从未洗的盆中吃饭时,基督告诉他们真正的污秽是“ 进入他们心中的东西”,“ 因为从里面,就是从人心里,发出恶念、苟合、偷盗、凶杀、奸淫、贪婪、邪恶、诡诈、淫荡、嫉妒、谤渎、骄傲、狂妄。这一切的恶都是从里面出来,且能污秽人。”

由于人性的缺陷,似乎我们的救赎只能放在彼岸的世界里,我十分抗拒这种思想,我不认为人在此生的时光是无可救药的,毫无价值,同时我不想放弃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虽然它充满了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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