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过一位弟兄写的小说,写的是1900年庚子教案期间发生的故事:在山西的宣教士被残杀,其中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和即将临产的孕妇。小说写得很惨烈,也很血腥,让我不安。我想试着说出我的感受和想法,劝小说作者不要用文学的方式表达一种愤怒甚至是浇灌一种仇恨。但是我却难以清晰表明我的不安是如何形成的,建诸什么之上,因此我似乎变成了一个被基要信仰者警惕的人道主义者。
我很沮丧,因我无力讲出我内心的那种担忧究竟是什么,直到我读到了尤金·毕德生(Eugene H.peterson)的《全备关怀的牧养之道》。毕德生在借《耶利米哀歌》讲述教牧工作如何分担痛苦这一章中特别提到历史的重要性:
我们若不能在一地的历史上找到立足点,苦难就会像一个满了氢气的气球,把我们高举离地,使我们在空中飘浮,没有定向,任由情绪的气流和荷尔蒙的气压使我们飘动。没有历史作稳压器,愁苦就变成焦虑不安,最后变成心理疾病或情绪的苦毒。历史的主要功能不是解释,而是成为使我们能够站稳脚步的根基。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建议小说作者先去写一篇历史调查,去追索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用历史真实代替文学的倾诉。历史纪实并不一定比文学虚构缺少震撼力,缺少普遍性,缺少当下的指向,同时历史的真实却让一切的苦难有牢固的立足点,不会放大成为一种弥漫的自义、自怜、苦毒和愤怒。我在网络上那些非理性的语言暴力中看到这种情绪,在那些跟帖不看帖的网民中看到这已然成为一种国民思维习惯,在当下的爱国主义教育中,在众多的合法出版物中可以看到:主流意识形态灌输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抽离了历史根基的百年屈辱史。人们不再关心历史是怎样发生的,不关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偶然和必然,只从一个结论出发,激发同胞的非理性情绪。这种情绪能量巨大,破坏性巨大,但对民族文化的建设能力却极其微弱。它诉求的是以实力为后盾的秋后算账,是加倍利益的补偿。被这种情绪充盈的民族当然会被他的邻居视为是潜在的威胁,而“中国威胁论”则进一步做实了有关方面强调的敌意——对于中国国家强大的恐惧。我不希望基督徒只是将这一逻辑应用到了不同的对象而已,不要用相同的方式去坚守不同的立场,如果那样,基督徒就失去了道义上的优越性,变成各为其主。
因着这段话,我喜欢上了尤金·毕德生的这本书,尽管他在书中老跟我正在从事的心理辅导过不去。尤金·毕德生是加拿大维真神学院的神学教授,与傅士德(Richard J.Foster)牧师并称为北美最具影响力的灵修作家。他自己一直坚持在美国马里兰州的“基督是王长老会”牧会达三十年之久。在侍奉之初他就决心:不在一间比他能够记住会友姓名的人数多的教会服事,所以他所在的教会只有三百多人,但是因对真理的热切与大胆解说和对灵魂的关爱与深刻认识,他被称为牧师中的牧师,他的作品牧养了何止千千万万个灵魂。
在基督教书店中,人们通常看到的是两类书,一类是经典性的工具书,关于信仰,关于圣经;一类是生活指导书籍,关于职业,关于婚姻恋爱,子女教育,关于人际关系⋯⋯基督教书店的书架正反映了教会的现状:一方面是真理讲台上的信息,一方面是基督徒个人生活的指导。但是在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档,那就是教义如何影响信徒的灵性,更新信徒的思想、情感、意志,使他们真实地经历神的同在,从而使圣经的话成为信念,活出信仰。教会的牧养是“塌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尤金·毕德生的教牧更新丛书恰好补足了我们的需要。
作为基督徒,你是否为感受不到神的同在而痛苦?是否为什么是信心而疑惑?是否常觉祷告是自说自话却又不敢让他人知道?作为信主多年在教会有一些服事的基督徒,你是否常常对身边弟兄姊妹的软弱无能为力?面对信徒的痛苦束手无策?你是否为自己总是找不到症结、开不出药方而沮丧气馁?那么,看毕德生怎样借《雅歌》告诉你密室中的祷告,借《耶利米哀歌》讲分担痛苦而不是减轻痛苦的教牧,看他借《传道书》讲牧师如何拒绝满足会众的那些看似合理的要求⋯⋯
对了,尽管毕德生常常拿心理辅导作为教会向世俗化妥协的靶子,但我还是要说:即使是在心理辅导的侍奉中,我都从毕德生的论述中找到了方法和方向。比如他说:“当牧师碰到一个有难处的人时,首先要做的服事就是进入他的苦难,分担他的痛苦。”这在辅导员的训练中叫同理心和同情心,通过认同对方的感受而建立关系;“接下来,则是开始清理情绪的碎石瓦砾,使历史的根基显露出来:所有的苦难都是由某件事引发而来的。”这是辅导员也要做的事情,在当事人的情绪背后寻找造成情绪的那个点,常被某些教会人士诟病的原生家庭论不过是寻找原始事件点的一个模式而已;“当苦难在生活中爆发,痛苦仿佛炸弹碎片般迸裂飞散时,会令人感到仿佛失去了一切。但是慢慢地,就会开始看到有许多人、事、物仍是完好无缺的。于是便能够开始发现自己的弱点,承认过犯,接受责任,为存活而感恩。”心理辅导同样要去除受导者的非理性认识,“全完了⋯⋯”“都毁了⋯⋯”“我的生活没有意义⋯⋯”等等,找到他生活的支撑点,帮助他重建信心,在信心的基础上反思自己的误区和错误。还有“当痛苦无法透过情绪化的方式表达出来时,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人无法从痛苦中复原”。这正是建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基础命题之一,潜意识概念就由此而来。“当人失落受伤时,最糟的就是随之而来的孤寂和被弃绝感,这样的失落是无法用鼓励人的大道理来弥补的。”心理辅导所认为倾听就是一种治疗的概念就源于此,倾听其实就是陪伴,若有一定的训练能鼓励当事人诉说,那就是个好的倾听者。若教会有很多这样的好倾听者,心理辅导员的工作量就可以锐减。“面对他人的苦难,我们最常使用的方式之一就是忽视它,粉饰它,或企图走捷径绕过它。因为苦难是如此令人难受,我们只想要尽快到另一边去。”噢,倘若在心理辅导人士看来这些人们常犯的错误被包装了属灵的外衣,引上几句《箴言》或经句,是否就可以在教会中大行其道了呢?
我并不想借毕德生为教会里的心理辅导替代教牧辅导鸣锣开道,恰恰相反,毕德生认为的教牧与心理辅导的分野正是我最喜欢之处:
“现代人文主义思想视痛苦为一种缺陷⋯⋯故需加以治疗。”
“人们表现得仿佛它们不该存在,因为人们皆否定苦难经验的价值。然而这样的迷思否定了我们所面对的现实,它所用的方法是找出痛苦的原因后予以消除,抑或透过心理分析,抑或透过环境的改变、社会政治的改变来进行。此时苦难变得没有价值,没有意义,只说明某些事出错,并挑战人以善意及聪明把出错的事纠正过来。⋯⋯把痛苦当作问题是在贬抑人的地位。”
“痛苦可以成为人类的一项成就,特别是当痛苦乃因思索生命存在的问题而感到挫折时。”
毕德生认为:认为人本应该快乐,而我不快乐,这个想法会让人更加不快乐。而实际上,“痛苦是尊贵的”。
深得我心。
(尤金·毕德生的教牧更新丛书五本,包括《全备关怀的牧养之道》、《返璞归真的牧养艺术》、《追寻呼召的探索之旅》、《重拾无私的祷告祭坛》和《建造生命的牧养真谛》,台湾以琳书房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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