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但丁和他的《神曲》]
编者按:2021年是欧洲中世纪著名诗人但丁逝世700周年,世界不少地方举办了纪念讲座和展览。作者在澳洲墨尔本华人神学研究中心开设但丁《神曲》研读课程,梳理这位诗哲对基督徒灵命和神学的贡献,以为纪念。本文根据该课程第一堂课的讲稿整理而成。感谢陈廷忠博士惠允本刊发表。我们在编辑过程中依照国内习惯,对个别人名、地名做了调整,特此说明。
为何研读基督教经典著作?
从时间的长河来看,第二个千禧年(1000—2000)可算是基督宗教的巅峰时期,从欧陆到世界的发展,可说是前所未有。到了公元2000年,虽说接受基督宗教为主流的国家仍不超过三分之一,但在全球宗教、人文、政治、经济等思潮方面,基督宗教的影响则甚为明显。从文学的角度看,迄今还未有能超过基督宗教所带来的影响(我想在后现代、后殖民主义的多元社会下,可能不会再有)。<1> 神学家罗伯特·詹森(Robert Jenson,1930—2017) 曾经感叹,我们现在的世界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故事,教会需要为这世界寻回这个故事,但是若要说好这个故事,就要着意将它活出来。<2>
处于这样氛围之下的华人信徒,虽说也正在思考信仰与文化、生命的冲突和结合,但却缺乏对基督宗教的深层认识,对我们的信仰在文化中的沉淀也了解不多。另一位神学家罗伯特·路易斯·威尔肯(Robert Louis Wilken)有言:我们的过去是从当下我们展望的未来而促成的,因此我们的未来是从活着的当下成为过去而开展的。<3> 华人教会的历史传承也是如此。它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有其历史根源并由此而展开的,当然也因为环境的差异和变迁而产生新的思考与得着。它总不能连根拔起地离开滋润它的土地,无论结出的果子是好是坏,都是这样生长的。
正如谚语所说:“那些忘却历史的人,往往就是重复历史错误的人”,但我们也必须肯定,“忘却历史的人也无法在未来拥有立足之地,因为他没有了历史的踏足之地”。华人信徒应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也要从历史求得滋润。我们要与教会的历史人物交朋友,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历史回忆、故知和弟兄姐妹。
从基督宗教的角度看,我们作为信徒可以感恩的是,这个信仰的传统让整个西方文化沉淀在丰富的宗教思维中,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是其他宗教望尘莫及的。我们若要寻求信仰的力量,就不可轻易忽略自己的传统。生活于第三个千禧年中的信徒,至少也能从第二个千禧年中深深体悟这一事实。学者在反思这段历史时,纷纷列出“十大影响人物”之类的清单<4> ,有趣的是14世纪的诗哲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榜上有名。他被认为是西方文学、思想、神学、心理学的先锋,影响西方文化文明的伟人中之佼佼者。笔者仅从但丁的《神曲》出发,尝试走走这条哲理之路,来看看这个剪不断的信仰思绪。
本文邀请大家一起进入信仰的宝藏,欣赏基督教的丰盛。我们一起打开中世纪诗人但丁的作品。他的小说诗《神曲》被公认为西方文学的巅峰之作。他用极优美的诗词,述说自己如何在生命几近枯槁焦萎之时,经历了梦幻式的救赎旅程。在神恩典的光照下,他发现自己跌入“人间地狱”,看到生命因为自我中心而饱受摧残,无法自拔。然而,这一觉悟也让他看到生命仍有曙光。他被引进“炼净山”,经历了卸下自我、寻找真我的磨练,最终因为有神圣之爱的拥抱和引领,进入信、望、爱的佳境,这颗被流放的心灵也因而找到了归宿。
但丁的生平背景
但丁·阿利吉耶里于1265年出生于当时欧洲最富庶的城市佛罗伦萨。他少时学诗,早期写下超过90首诗词,后将其中31首编辑成书,题为《新生命》(Vita nuova)。在这部作品中,但丁提到他自小心仪已久的美丽女孩贝缇丽芝(Beatrice)(或译为贝雅特丽齐、贝缇丽彩等),是她引领自己从肉身之爱到理解神圣之爱,却小小年纪去世了。后来在《神曲》中,但丁在天堂之路与她重逢,但她已成为神圣之爱的象征。
但丁的家庭也算望族,称为贵尔弗(Guelphs),支持教皇,反对神圣罗马帝国。与之对立的另一政治派别称为吉伯林(Ghibellines),该派希望除掉教皇,主要代表传统的封建贵族势力。贵尔弗派在1300年的政治斗争中获胜,与此同时因内部斗争分裂成黑白两派。白派渐渐倾向吉伯林党, 开始反抗教皇势力。1301年,在但丁因外交事务离开佛罗伦萨时,黑派在教皇帮助下占领该城。但丁从此被贬黜流放,终身不得返乡。
在流放期间,但丁痛定思痛,与罗马教会和教皇决裂,转向神圣罗马帝国。他为此给出的神学理由是,既然基督是在罗马帝国道成肉身,后来基督教也是在罗马帝国的遮盖下蓬勃发展,那么基督的第二次来临也必定会发生在罗马帝国的管治下。他要来建立新天国,施行最后的审判。但丁也将这一观念写进《神曲》中。
但丁的流放生活让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人生低谷,对生命产生极为无助的焦虑,有家归不得、前面的道路尽是黑暗。在《神曲》之“地狱篇”开篇,但丁这样描述了自己的焦虑情绪:
在人生旅程的半途,
我蓦然觉醒,发现置身摸索,
在一个黑林中,正路已迷失中断,
那黑林的处境真是无法形容,
只知是荒凉、崎岖、严峻。
想起就让我毛骨悚然、惊栗不已。
这样的悲戚,实在比死亡更甚。<5>
但丁的个人生活交织着信仰方面的挣扎。他曾一度完全接受教会的教导,认可教皇有无上权威,因他是基督在地上的代表。但他逐渐看到教皇腐败的权力斗争,开始转向政治与宗教必须划分的政教分离思想。他甚至在“地狱篇”中记载教皇的堕落,但也在“天堂篇”中遇见了好的教皇。这表明但丁对教皇不是一味谴责,而是因人而异,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他的传世之作《神曲》分为三部曲:《地狱篇》(Inferno)、《炼净篇》(Purgatorio)和《天堂篇》(Paradiso)。
《神曲》的艺术和神学取向
西方文学史几乎将但丁的《神曲》置于文学巅峰,与莎士比亚的著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6> 评论家常将之媲美于欧洲中古时期的大教堂建筑设计:复杂却不凌乱、暖意却又神秘、壮观却又有条不紊,其中充满了基督教神学色彩。<7>正如大教堂的建筑理念,既要让人对至高上帝之荣美叹为观止,又让人深深体会自己的渺小无助,俯首将心掏出,忏悔地放在满有恩惠的上帝面前。但这最终不是让人因着罪而惶恐,而是指向受造物与创造者的爱恋关系,进而走向命定的生命光辉。
但丁的文字充满了绮丽的诗句,却又不咬文嚼字。在创作《神曲》时,他决定放弃普遍通用的拉丁文,转用佛罗伦萨当地的语言(后来成为意大利的“普通话”),让市井百姓听了也能会心微笑。
《神曲》之所以成为传世经典,在于它包含了欧洲中古时期的文化和历史、当时的世界观和哲理观,更因其以小说诗体来诠释基督教正统神学。但丁发出永恒之问:宇宙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人性的独特价值是什么?为何爱成为受造物的渴求?为何这世界沉沦至此?至高的神与地上的人何干?<8> 他以浩瀚的诗歌,编织成一首首哲理反思,却不失精彩的故事情节。
《神曲》分为三部曲,其中第二部曲对于基督徒来说较难接受,因为Purgatorio一直被翻作“炼狱”。“炼狱”观念始自教皇大格列高利,认为人死后先到炼狱,经历一段熬炼的日子,等到基督再来,然后被召出来接受审判。因此好像有另一个拯救的机会,只要在熬炼之后忏悔,就能免去永远下地狱的命运。其实,但丁只是借用当时流行的神学字眼,但没有接受这字眼的内涵。对他来说,人的堕落和救赎,首先经过彻底反省罪的悖逆,然后经过在上帝面前的忏悔,得到上帝的爱和恩典的引领,从而进入与上帝同在的境界。此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笔者就将Purgatorio 取其意,翻作《炼净篇》(也有翻作“净界篇”的)。
从文学和神学的角度看,但丁所描写的历程不能算是实体的,都是梦幻式的异象,但却借用当时的神学和历史事件,让这些异象活灵活现。至于地狱和天堂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不得而知。从文学角度,它需要读者有灵活的想象力,也假设读者不会因此当真。
故事的作用是要进入人的想象思维。但早期的文学作品都是文以载道的,是要读者从中吸取某一种教导和信息。《神曲》更是这样。但丁在整卷诗集中常用两组人物举例:圣经人物和时人皆晓的伟人,让读者觉得贴切。这些伟人不一定是基督徒,对但丁的时代来说,我们可以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找到恩典的痕迹,因此有教导作用。
但丁对“地狱”的描写,一方面使用中古时期的流行说法,认为地狱是作恶的人最终的悲惨归宿,根据耶稣的描述:“人子要差遣使者,把一切叫人跌倒的和作恶的,从他国里挑出来,丢在火炉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太13: 41—42), 然后加以渲染延伸;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对人的罪行和堕落的严厉描写,明显具有告诫作用。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但丁实际上对自己的生命和行为做了深刻反省。他不断从地狱中目睹的惨状,感同身受、深深反思自己的属灵旅程,因而吸引读者反省自己的天路历程。
《神曲》的写作与但丁默想基督受难和复活的时间吻合(1300年的受难日、圣周六、复活节),这意味着但丁试图以耶稣的死与复活为经纬,描述人性的堕落如何在基督的死与复活中获得新生。无疑,但丁的《神曲》是一种人性的剖释,但他又将之置于基督教神学的领域,形成非常独特的基督教人性论,其中充满了对无限奥秘的生命之诠释。它给予生命一种透彻的分析,又在基督教信仰的氛围中,寻找生命的沉沦和光辉、失落和盼望。<9>
《神曲》的文学艺术
但丁将整个《神曲》以“三”这个数字编排书写,所体现的写作技巧即以数字来暗示神学:
《神曲》分三部曲:地狱篇、炼净篇、天堂篇。
每一处领域均分成9层(3的乘数,3×3)。
除开篇为序幕外,每部共33章,加起来就是100!
精辟使用Terza rima(“三重交叠押韵法”),涵括整本《神曲》,巧夺天工。
每三句的音节(syllables)也是33。
每部曲都以Stella(群星)作结。
但丁使用的“三重交叠押韵法”创作难度很大。三句诗中首句和第三句押韵,突出第二句;然后第二句又与第四句押韵,重重交叠,环环相扣。诗句的交叠形式为ABA BCB CDC······例如:
首句末尾的vita 与第三句末尾的smarrita 押韵;第二句末尾的 oscura与下一段第四句末尾的dura押韵。如此类推,一直延至整部《神曲》。但丁之前也有人用过这种押韵法,但无人像他这样将之用在长达几万句的诗歌中,而且能始终一致地完成整部《神曲》。据称这是但丁有意为之,为要表达他的三一神学:
上帝是三而一的主宰,人们的创作也应反映上帝的荣美创造。因此上帝、创造与创作,成为宇宙的三合一:上帝的创作形成了创造、创造形成了人,人的创作艺术仿效上帝。
每部曲以“群星”作结,表明这是神的护佑保守。
通往天堂的三种美德就是保罗所说的信、望、爱。
伟大的天文学家伽利略说过:“上帝以数学写下宇宙”(Mathematics is the language in which God wrote the Universe)。但丁的确用了“三”这个数字,将上帝、人与宇宙紧紧相扣!但丁也喜欢用人步伐的转移来表达“陷落”或“上升”。在走进地狱时,他的脚步被引向左曲转,像被旋风吸进风眼一样急转直下,陷落到最底层。但在被引入炼净山时,却是向右曲转直上,渐渐被提上升,也即渐渐脱离自我中心的漩涡。
两个向导
但丁从地狱到天堂的旅程中有两个向导,一是哲学诗人维吉尔(Virgil),一是贝缇丽芝。在但丁的思想世界中,这两位各自代表了欧洲中古时期的两大知识来源:理智和神学,或者简言之就是人生哲理和爱的伦理。
从人生哲理的角度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重要,引致社会的形成,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普遍启示:社会伦理道德(从儒家的思想看则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丁仍然秉持保罗的政治伦理:“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罗13:1)。但丁接受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而维吉尔的社会伦理道德是这个帝国的根基,也是上帝所赋予的。<10> 因此维吉尔成为但丁第一站和第二站的向导。他当时受到政治逼迫,欲作自我反省,故此维吉尔自然成为他的对话对象。
此时,但丁要问的问题是:“何谓公义?”维吉尔首先带领他观看人性的堕落面向(地狱),然后引他上到炼净山。在那里,那些在道德伦理上有缺欠却愿意忏悔的人,渐渐遥望上帝恩典的曙光。但维吉尔的命运却是悲惨的,因他的依据只是人为的“内圣外王”,忏悔的生命也只能等待上帝的曙光。维吉尔只能将但丁带到他自己能力的终点,停留在不可知的深渊(limbo)中。
接下来的旅程是由贝缇丽芝来带领的。这是但丁转回肯定基督教思想的时候,他要再次肯定基督教的真理才是人类的思想归宿。<11> 早在《地狱篇》中,贝缇丽芝的声音代表了上帝的话语。她成为但丁的向导,解答他提出的另一个问题:“何谓爱?”<12>从她的口中,但丁重新认识基督教爱的伦理:爱邻舍、爱你的世界,最终是爱上帝。
“爱”的主题
但丁的写作别具匠心。他不只对诗歌字斟句酌,不仅要说出情节,也要在表达上充满诗意和押韵。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炼净篇》的中段。但丁似乎很注重数算诗节的音韵。该篇第16章是整部《神曲》100章中的第50章,而第17章却是全书14,233节的正中段,更重要的是全书到了正好一半的诗句(即7,116句),出现了整部作品的重要主题:爱!<13>
爱的真谛是但丁时代极为重要的主题。<14> 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人间情爱的缠绵尤其心仪,从对爱的本质之探讨到心藏的思恋,都成为诗人歌颂的重点;但丁也不例外。从他早期的情爱诗句到巅峰之作《神曲》,爱的主题从未缺席。最完善的爱是高贵无私的,完全没有故意损人伤己。但是爱也会被罪行所笼罩而变得扭曲。
在《地狱篇》中,这种扭曲的爱表现为三种现象:失控(自我伤害)、施暴(伤及别人)、欺诈(图谋害人)。地狱在但丁的演绎中分成九环,其中第二环描述了所谓的“孽爱”,这是《地狱篇》中最负盛名的一篇。其中讲述了几个非常动人的爱情故事。从诗词角度来看,这是但丁的拿手好戏。这一章的主题是爱,却是被扭曲的错爱。在众多的爱情故事中,其实最动人心弦的也是“因爱殉情”,诸如埃及艳后、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但丁于此也遇见了与他有关系的人:芙兰切斯卡(Francesca de Polenta)和包络(Paolo Malesta)。他用他们的故事来讲述“孽爱”。芙兰切斯卡因政治压力被迫嫁给瘸子,进入一个完全没有爱情的婚姻,后来邂逅了但丁的表兄弟包络。两人深深相恋,然而包络却也是已婚之人。两人的通奸被揭发,瘸子丈夫将两人杀害。这是一种失控的情感,可以不顾一切去爱,听起来很浪漫,但却是不堪设想的毁灭性之爱。爱成为目的,也沦为武器!充满情欲的奢望,也是破坏性的奢望。但丁虽说也算“情圣”,却清楚看到这个原本是上帝赋予人的美丽情感,在人的私欲中被扭曲了。他将这种被情欲冲昏理智的状况,比作一只小鸟在疾风中飞翔,它原本可以借风飞得更高,却偏偏冲入暴风中,被风卷走:
我知道,受这种刑罚折磨的人,
生时都犯了纵欲放荡的罪愆,
甘于让理智受欲望摆布。
犹如在严冬冷风冲袭中的椋鸟,
一群群被卷走
这些犯恶的灵魂也被狂卷了,
他们被吹上、吹下、吹去、吹来,
得不到安歇的希望,
更遑论能减轻苦痛!<15>
从地狱走出来攀爬炼净山时,但丁和维吉尔从愤怒的乌云中进入蔚蓝天空下的另一个天地。这时已近黄昏,天上出现闪烁的星光。此时但丁觉得离上帝特别近,可又出现了三个来自神话、圣经和当时社会中的人物,他们都是因为愤恨而毁灭自己的,这导致但丁接下来思想耶稣登山宝训中的话:“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太5:9)——只有在和睦仁爱中,人才能真正享受人性的光辉。一个天使在他们面前出现,要引导他们进入另一环,可但丁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愿意再走下去。原来他们已来到了“颓意”(Acedie)的地界,但丁发觉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维吉尔借机开始阐释爱的真谛。他借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将爱分为三部分。人类的爱也会造成爱错对象,如太爱自己造成骄横。接下来他区分了自然的爱和选择性的爱:自然的爱是人生来就有的,而选择性的爱是透过自由意志,是着意的爱,如画家选择以艺术来表达情感。第三部分是上帝指引的爱,引导人们看清自己所制造的假象和渴望,真正神圣的爱是充满一切、融合一切、光照一切的。<16>
普鲁·萧尔(Prue Shaw)干脆直接指出:“在《神曲》中,爱不只是个人心灵运作的关键,更是整个宇宙的运作力量。”<17> 受造物的自然追求对象,永远是它们的创造主,但丁的《神曲》由始自终都是爱的推动。但丁的做法是,叙述人性对爱的扭曲造成堕落,在忏悔中觉察爱的力量促使人性获得提升。最终,人性在进入神圣的爱中才获得真正的被爱身份。但丁在《神曲》的结尾,惊叹生命的至纯至善在于与造物主运转宇宙的爱全然配合:
像循着平和运转的轮子一般,
我的欲求和我的意志,
是那让太阳和其他群星运转的爱
所推动的。<18>
“人性”的种种现象以及被拯救之后的光辉
但丁承接欧洲中古时期的哲理,认为人心本是朝向爱,从自爱转向爱人;但爱的源头和方向最终还是向着上帝本身。而罪就是错误转移爱的对象,从上帝基本上反转回到自我中心。
在《地狱篇》中,这种扭曲的爱以罪行的形式被笼统描述为三种现象:失控(自我伤害)、暴力(伤及别人)、欺诈(图谋害人)。而表现在《炼净篇》中的三个现象是:误导的欲望 ( 骄傲、嫉妒、愤恨);欠缺(懒散);过量(贪婪、暴食、淫欲)。骄傲使人千方百计试图成为人上人,在人面前站得笔直,显得不可一世;但到了“炼净山”,但丁却看到这些人连背都无法伸直,只有弯腰做人。他遇见当时得意的画家奥得理西 (Odesiri),此时却忏悔谦卑地说:“荣誉全归于他,部分属于我。说句老实话,我生前肯定不会这样客气说话的,因为我的心专想追求超卓”。<19> 奥得理西感叹说:
“尘世的名望不过是一阵微风,
时而从这边刮来,时而吹那边去,
转移了方向,也改变了声望。
……
从永恒的视角看,刹那的眨眼
与在天空最慢速度环转的星球,
来比较长短,又有何用呢?”<20>
然而在《天堂篇》中,罪的现象已被驱除。有福之人得见上帝,也有三个现象:仍欠完全的爱,得见上帝部分的荣美;成全了四种美德(智慧、坚韧、正义、节制);完全像天使。
但丁在以上三组现象上(3×3),加上最巅峰的一层“天上天”(Empyrean)——无时空的境界,构成10这个数字(表示最完整)。这是上帝与人联合的境界。
“出乎意料”的上帝
但丁《神曲》中的上帝观是多元的。他深深体会到我们的神学构造,常常将上帝转成“墨守成规”的主宰;但上帝却是“出乎意料”的上帝、让人惊讶的上帝 。<21> 也正因此,精辟如但丁这样的作家也发觉自己词不达意,经常用“不可言喻”来形容上帝(尤其见他在《天堂篇》中的描述)。上帝的奥秘只能领悟,无法全然外传。虽然如此,但丁还是用尽心思以有限的文辞(虽然已经算是近乎巅峰),来言说所领悟的上帝。
人能领悟上帝,主要不是来自天生的能力,而是透过双向思维:人渴求上帝的恩惠,成为上帝恩惠的管道。但丁曾写道:“当至高者(即上帝)见到人的心灵准备接受他的恩惠时,就欣然赐下人心灵能承受的恩赐。这些恩赐都是出自上帝不可言喻的爱,而神圣的爱是属乎圣灵的,也可以说,就是圣灵的恩赐。”<22> 正是这样,上帝往往是出乎意料的,人往往无法预测他的行动。这一点在《地狱篇》中尤其明显:但丁在那里遇见他一直敬仰的人,如他的老师布鲁涅托·拉丁尼(Brunetto Latini,1220—1294)<23>,他们都是“教士、学者、有显赫的地位和名声”<24>,在人前都是德高望重的,可他们心存的罪恶却逃不过上帝的目光,因此受到地狱之火的煎熬。令但丁感到惊讶的还包括一位浪子回头的蒙特菲尔特罗人圭多(Guido of Montefeltro)。<25> 这位原本作恶多端的恶人,却在年迈时成为方济会修士,以为这样可以逃避审判而获得拯救。当上修士后,他行了众人公认的壮举。人们看到的至善老人,其实不是真心悔改,以为上帝会善待他,怎知也逃不过地狱之火。可见,上帝的公义与人所推崇的公义有天壤之别。
但我们进入“炼净山”时,却惊讶于上帝的怜恤。关于生命重赎的《炼净篇》中满是恩典的痕迹。前引在“地狱”中的蒙特菲尔特罗人圭多,有个孩子名叫邦孔特(Buonconte),他是但丁一族的敌人。但丁知道他战死沙场,可却在“炼净山”上遇见他。根据邦孔特的经验,这完全是意想不到的恩惠。他在临终之际忏悔流泪<26>说道:
“我们这些人,都遭暴力而死亡,
到临终的一刻仍有罪愆。
然而,我们觉察天上的曙光,让我们看清,
能在忏悔和被宽恕之下,
进入新生,与上帝和好,
让我们因为得见圣容,满足了我们的渴求。”<27>
但丁在《地狱篇》中还遇见传讲异端的人。他们是“欺诈”的一群,试图以信仰为名,用似是而非的话,蒙骗人们离开正道。可到了《天堂篇》,则出现更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在人的哲理思想中看来不合乎“传统规则”的所谓极端学说者,却被欢迎进入天堂之门。神学家阿奎那在世时,曾与布拉班特的西格尔(Siger of Brabant,1240—1280)争论神学问题,后者被判为异端。但在但丁的天堂中,西舍尔却位列其中。<28> 这是当时的人们始料不及的。这再次证明人的意念并非上帝的意念。神学争辩的输赢是否能决定救赎呢?我们无法知道西舍尔最终是否忏悔了,但这一切并不能掩盖上帝的恩惠。
在《天堂篇》中,有一只大鹰解答了但丁的疑问,最后向人们呼吁:
“现在你们这些凡人啊,要约束自己的判断。
因为,连我们这些得见上帝的,
也无法全然知道谁能在永恒的行列之内。
可我们局限的认知,却是甜美的,
因为这样的甜美,能让我们的甜美更完善,
这样主所意指的,也是我们心中所想的。
这神圣的征兆给了我,
让我的短视能有清新的远见。”<29>
因此,能见主所见、知主所知、行主所行,就是天堂。
<1> Richard John Neuhaus (ed), The Second One Thousand Years: Ten People Who Defined a Millennium (Grand Rapids: W.B. Eerdmans, 2001), vii-xii.
<2> Ibid., x.
<3> Ibid.
<4>前引Richard John Neuhaus书中开列的“十大影响人物”,包括阿奎那、加尔文、帕斯卡等人,特别是令人惊讶地提到了但丁。
<5> Inferno, 1.1-7。引文翻译时参考了意大利原文、数种英文译本,以及黄国彬中译本。引用格式为:《神曲》的部曲名、篇章、诗节。如这里的Inferno, 1.1-7指“地狱篇”第一章第1至7节。
<6>如Sarah Lawall (ed),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 vol 1(NY: W.W. Norton & Co., 8th edition, 2006), 第1456 页。
<7> Ibid.
<8>这是大部分学者注意到的询问,见Peter Hainsworth & David Robey, Dant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UP, 2015), 8-9。
<9>中国名作家残雪也尝试以纯文学的角度来诠释《神曲》,将之看作是灵魂和生命之路的深刻体会,可惜因缺失基督教信仰极为重要的这一环,只能说是一项纯人性的反思。笔者认为这正是但丁不愿看到的结果:对但丁来说,人性的伦理和哲思只能将思想带到某种程度(即是维吉尔的引导),接下来最重要的信息,却是神圣之爱的引渡(即是贝缇丽芝的引导),才能领悟人性真正的价值和光辉。见残雪,《永生的操练:但丁<神曲>解析》,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
<10>参见但丁的论文De Monarchia。在Paradiso, vi中但丁也持此看法。见Robin Kirkpatrick, “introduction,” in translation of Dante: The Divine Comed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4)。以下《神曲》引文出自该英译本。
<11> Robin Kirkpatrick, “introduction,” in translation of Dante: The Divine Comedy, xvii.
<12> Paradiso, xvi-xviii.
<13> Mark Vernon, Dante’s Devine Comedy: A Guide doe the Spiritual Journey (Brooklyn: Angelico Press, 2021), 224.
<14>见Prue Shaw的透彻分析,Reading Dante : From Here to Eternity (London: W.W. Norton, 2014), 99-131。
<15> Inferno, v.37-45.
<16> Mark Vernon, Dante’s Devine Comedy: A Guide doe the Spiritual Journey, 227.
<17> Prue Shaw, Reading Dante: From Here to Eternity,116.
<18> Paradiso, xxxiii, 143-145.
<19> Purgatorio, xi. 79-87.
<20> Purgatorio, xi.100-108.
<21> Lisa Marciano, “‘Our God is a God of Surprises’: The Mystery of God in Dante’s Writings”, Christianity & Literature, 68:4, 2019, 580-604.
<22> Il Convivio, 4.21.210.
<23> Inferno, 15.30.
<24> Inferno, 15.106.
<25> Inferno, 27.
<26> Purgatatio, 5.106.
<27> Purgatatio, 5. 52-57.
<28> Paradiso, 10.133-138.
<29> Paradiso, 20.133-140.
(作者为澳洲华人神学研究中心主任,伦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旧约、灵修神学、早期教会历史与神学等。出版中文专著《苦痛与智慧——〈约伯记〉与生命难题》[2010年],译有基督教经典译丛之《沙漠教父言行录》[2012年])
图片来源:题图“但丁和他的《神曲》”。作于1465年。作者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多梅尼科·迪·米切利诺(Domenico di Michelino,1417—1491)https://en.wikipedia.org/wiki/Divine_Comedy#/media/File:Dante_Domenico_di_Michelino_Duomo_Florence.jpg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5期(2021年秋冬合刊号)。
若有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载《世代》内容,请尽可能在对作品进行核实与反思后再通过微信(世代Kosmos)或电子邮件(kosmoseditor@gmail.com)联系。
《世代》第15期的主题是“帝国与教会”,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如《世代》文章体例及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世代》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世代》各期,详见:
微信(世代Kosmos);网站(www.kosmoschina.or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