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君不伤人,她总是说给你刀,杀了我吧,我不该活。”插图:曹青]
伯特利教堂落成时号称亚洲第一大教堂,远望沾点哥特风,在附近的高层看下来,粗糙的房顶让人像觉得是座仿制品。教堂侧街名“永生路”,配合教堂修建的。
永生路二楼的一个房间,窗台低矮,光线照进来停在人的腰部,人显得特高大。屋里一个穿灰西服的男人说,“她生前最后一句话是感谢耶稣,说明她是信徒,由教堂办葬礼没问题。”
“就凭一句话?”年纪偏大的矮个女人质疑,“感谢耶稣是她口头语,来教会之前,她一直说理解万岁,跟她谈救恩谈罪,她一律回答感谢耶稣。她智力有缺陷。”
“智力缺陷的人没灵魂吗?你是靠智力得救的?”
“给精神病人办追思会,总有点不妥吧。”
“哪不妥,精神病人没权利上天堂?不过是个仪式,灵魂去哪儿跟仪式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干嘛还要办?”女人说。
“仪式必需要有,她在我们这聚会。”
“她不过是老姐妹在圣诞节带来看看节目,周日来听听赞美诗的人。再说尸体都没找到。”
“理解万岁吧老姐妹……”
* * *
祝二君死了。淹死的。在松花江。
那天九站公园没什么风,日落时,江边沙滩上一群小孩拿着捕蜻蜓的网捞鱼,其实他们最多抓几个小江螺。
没人注意有个小孩离开沙滩顺着台阶往下游走,人们在欣赏落日,白色的江鸥正啄着江中心一个晃晃悠悠的飘流瓶,小孩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蹲下捞鱼。江水颜色混浊,偶尔有快艇冲过去,土黄色的水浪拍着台阶上小孩的脚,小孩努力把网伸向水里,一脚滑了进去,按说这地方水不太深,但他这一脚却不见底。
祝二君叼着烟坐在不远的台阶上,窄小而圆的驼背,五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像八十,粗树干做成的破拐杖躺在旁边,身后有几个打牌吹牛的老头。其中一个留山羊胡的老头看到好像有人掉下水就喊,二君你妹妹掉水里了!祝二君冲着小孩落水的方向跳下去,她不怎么会游泳,动作笨拙,她揪住扑腾的小孩往岸边使劲,边前进边喊,“感谢耶稣吧,小芝。”
小孩踩着二君的胸口爬上了岸,二君陷入了江里。
江水隔开祝二君与这座城市,裹着她往下沉,几颗细弱的水草缠住她的胳膊,像亚麻的茎,看着柔嫩,其实里面的纤维却异常坚韧,水流轻轻地荡漾,下沉,时间在水中静止,她回到了最初在做纺织女工的母亲李桂珍的子宫里。每个婴儿最初都像祝二君一样飘浮在一片温暖的水域。
这片水域在1957年的一天泄开,不巧的是那天李桂珍上夜班。梳麻车间是亚麻厂最脏最累的地方。除了粉尘、高温,还有轰轰隆的机器声,巨大的机器和一大袋一大袋垒成山高的待梳亚麻堆旁,祝二君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迎接她的是母亲来不及洗的手和年轻纺织女工们的尖叫。
* * *
母亲黑瘦矮小,祝二君却是个饱满圆润的婴儿。不过,到两岁时她显出一点不同,常愣神,手里的东西会吧嗒一下掉地上,过几秒她会再捡起来,好像从没发生过时间暂停。
时间暂停这事在祝二君四岁时显示出它的威力。托儿所卫生室床上软弱无力的二君,嘴边还有块毛巾,医务人员握着她的小手,轻抚她的后背,她抽羊癫风了,医务人员对李桂珍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抽,带孩子去大医院看看吧。
癫痫是大脑异常放电的反应,原因不明也无法控制。 李桂珍带二君回家了,回到1961年少见的楼房,每周三都会有热水入户的楼房。
这世界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可以操控人。父母目睹爱说爱跳能歌善舞的二君一点点失去控制,抽动,痉挛,身体出现不合理的扭曲,翻白眼,发出怪声。那股力量把二君的身体像抽绳一样抽在一起,有时候一天四五次,有时候七八次。
对二君来说,有些时间是不存在的,或者时间存在,但她的精神出走了。当太多的精神出走后,她就无法上学了。在家属楼附近玩耍,你问她吃饭了吗,她会说她吃了什么,如果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她会立刻发脾气,要打人的样子说,去,管你什么事!
她的肉身按时成长,青春期按时来到,当她看见经血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叫,冲出厕所冲出家门,哭着喊自己要死了。整栋楼都知道二君来月经了。
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为她悲哀。她有喜怒乐,但没有哀,哀似乎是一种更高级的情绪,二君没有忧伤焦虑的能力。她高兴或者不高兴。从没预想未来,在她的意识里只有昨天今天,没有明天。会担心明天的人才会焦虑。母亲下夜班回来,二君总先跑过来给她捶背,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盯着她润白的脸和精致的小鼻子,无比遗憾地说如果二君没病多好。
* * *
有病的二君在一个夏季的傍晚,把耳朵贴墙上听声音。她常听邻居家吵架打孩子。家人都劝她不要去听,但她觉得很热闹,今天家里没人,想听多久就听多久。听了一会儿,她跑出去了。
抡起拳头捶邻居家门。领导阻止她,她说不正常。从她嘴里说出不正常几个字,让人觉得才不正常。连喊带敲了一会儿她开始跺脚,撞门,撞了几下后,跑到地下室父亲放工具的地方,取了工具要撬门,她像一只忠诚的狗警觉地发现了危险,但主人毫不理会。
围观的邻居商量,把这疯孩子送派出所吧。
“要死人呐!”二君边喊边撬门。
最后邻居们忍无可忍捉拿了十五岁的二君,大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他们在做一件他们认为正确的事,二君力气真的非常大,四个男人齐心协心把她拽出楼道,拽离单元门。
两天后,警察来了,不是抓二君而是邻居男孩上吊自杀了。
人们可不想提二君的举动,没人愿意承认一个疯子要去救人,被众人阻止了。那只能是巧合,必须是巧合,就像地震时青蛙上马路是个预告,但谁知道这次青蛙上来是不是有地震呢。过后,祝二君从没提起怎么知道男孩要上吊的。
只有最小的妹妹小芝总提这事,当初听二姐的就好了,二姐不傻。
二君最喜欢小芝。陪小芝上下学。小芝的成绩每次都排全班第一。二君好像也引以为荣,逢人就说小芝是我妹,如果有人回她,你有这么聪明的妹妹啊,她会说,那当然了,她是我亲姑娘,大家就会叹口气摇摇头。有同学提醒小芝别让二君来接放学,丢人。小芝说,不丢人,那是我二姐。
小芝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带二君和两个妹妹去松花江玩 。父亲租了一艘小帆板船,把船划进江心小岛的边上,树丛茂密,父亲继续向前划,探索到一块神秘小沙滩,幽静的小空间,三个姑娘兴奋地下了船。二君与小芝一起望着平稳的水面,看远处的船,看长出水面的芦苇,二君看着小芝笑,小芝说,二姐白,穿红裙子真漂亮,等裙子小了我就能穿了。二君说,不用等,我会改裙子,你信吗,回家我给你改小。小芝高兴地跑起来,好二姐——姐字还没说清楚就滑了下去,后来知道这里水下暗藏陡峭地势,这一脚是平地,下一脚就是深渊。二君疯狂地在沙滩边跑着喊救小芝,附近没有人。
父亲找了几个水性好的朋友,在松花江守了一天一夜,没收获。这一年祝二君十八岁。
祝二君把红裙子改小烧掉了。邻居们议论着十五栋发生的大事,二君听见好几个人说:“太——可惜了”,那个“太”字拉得长音绕起来就像就像长长的亚麻线,能够缠住一个人的一生,怎么是小芝掉水里呀,怎么不是二君,老天不长眼呐。
二君站在院子里伸脖看到李桂珍在厨房供了一个牌位纪念小芝,偷着在那哭。二君默默坐在门口小木凳上撇着嘴也想哭,她知道了——哀。她使劲地想弄明白——淹死二君,小芝活着,才是对的;我活着是错的。她用小学三年级的思维能力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活着是个错误。这错误不关乎哲学或宗教,却是她迄今最接近生死真理的一次思考。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活着。
她不理解人生的价值,但她知道商品价格的贵贱,祝二君清清楚楚地查着手里的钱,这些钱是李桂珍给她的零花钱,她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多,一份少,指着多的说,这是小芝,然后把少的那份也放在小芝那,说,二君不应该有,二君应该掉在江里。
那以后二君开始几天不着家。快二十的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在外过夜哪能行。李桂珍和大姐就出去找。多数都在小餐馆喝酒。过了两年不给她钱,她还是能去喝酒,没人知道她的钱从哪来。有一次在小餐馆找到她,李桂珍生气地对老板说,你为啥卖给她酒?老板说,酒钱是别人花的,我为啥不给。
不久,给二君花钱买酒的男人来了。秋天。门口大榆树的叶子掉得满地都是,叶子跳啊跳啊,跳到了楼道里,好像要进屋。父亲的菜园子没种菜都是花。男人跟在二君的身后,他有一张东方人的扁脸,厚嘴唇,年纪不到三十,头上有几块斑秃,带着眼镜,拎着一个木工工具包。
“妈,这是仲宁。我要跟他结婚。把户口给我。”没等家人开口,二君直接了当地说。
李桂珍气得差点仰天长啸,看着男人说,“你谁啊!知道我家二君有病,怎么能跟她结婚呢?”
“婶,二君没病,我们还能聊天呢。”仲宁说。
“聊个屁!你能跟她聊啥!”父亲说,“你个骗子,她是残疾人你知不知道,有残疾症的,她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还结婚,你到底图啥?”
“我能对二君好,只要她不嫌弃我,我能跟她好好过。”仲宁说,“叔,别生气,我啥也不图,就图二君人好,她单纯。”
“不单纯能被你骗吗?”李桂珍说。
“谁说我不能生孩子,我已经怀孕了。”二君拎着菜刀站在客厅,“我就要跟他结婚,把户口给我,要不我就死,反正你们也认为我该死。我要结婚,我要有自己的家。”
“二君,咱们结婚了也得住你家。”仲宁赶紧说。
父亲意识到肯定是仲宁教她的,就对二君说,“行,把刀放下吧,爸答应你了,”二君不肯放下,父亲对李桂珍说,“领二君出去待会儿,我跟他说几句,。”
父亲真想用刀砍了眼前的男人,“你是人吗?她精神不正常,你让她怀孕?你到底想要什么?”
“叔,我不是骗子。我是农村户口,把我户口落你们家城市户口上就行,我能照顾二君,也能照顾孩子,我有手艺。”
父亲把嘴抿成一条直线,本来就薄的嘴唇完全消失了,眼角瞥见窗外拎着菜刀的二君,啥时候会拎刀威协我们了,要是真有这么个人能照顾二君,自己也放心了。
祝二君就这样结婚了。邻居们又一次开始议论这惊天动地的消息,老祝家把二君给嫁出去了,还是奉子成婚。谁家姑娘要是岁数稍大点没对象都会被指点着说——“还不如二君呢!”
* * *
祝家是在“自然灾害”那几年坚持留在亚麻厂的人家,当年一起来厂里打工的人有很多因为饥饿选择回农村老家,那边至少能活下来。
二君结婚后,三妹也嫁人了。嫁了一个有钱人,那个有钱人脸上全是小坑,个头比三妹矮,冬天藏在黑色裘皮大衣里来把三妹娶走了。有钱人说三妹不用上班,他可以按月给家里拿钱,但三妹还是想把今年干完。
出事那天是凌晨2点39分,亚麻厂正在生产的梳麻、前纺、准备3个车间的联合厂房发生亚麻粉尘爆炸起火,当班477名职工工大部分被围困火海。其中就有三妹。
大爆炸后,亚麻厂不再是从前的帝国。街上经常会看到烧伤的邻居,或者没胳膊,或者没鼻子,二君认不出他们,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妹妹。
邻居们说,祝家太倒霉,又一个好姑娘毁了,怎么不是二君。二君又听到了这句话。她停下来,静止的像要癫痫发作,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发作。她琢磨半天,被烧伤的应该是二君,被淹死的应该是二君,然后回屋取了菜刀,冲着围坐一圈的邻居说,你杀了我吧!你不是说我不该活吗?
往后的日子,二君动不动就拿菜刀,把邻居吓死了。但二君不伤人,她总是说给你刀,杀了我吧,我不该活。每次都是仲宁追出去把菜刀抢下来。如果不抢下来呢——不知道,她从来也没砍过自己。后来他们把二君送到精神病院关了一阵,精神病院又给送回来了,医生说祝二君不是精神病,她意识清晰,感知觉无异常,无幻觉妄想。自知力也存在……总之,精神病院不肯再接收她。
有一天,二君看到一对情侣在吵架,那男的好像动手打了女的,二君回家抄起菜刀,仲宁去拦着,二君说你拦我,就离婚,仲宁当然要拦着。过后,二君真的吵着要离婚。父亲说,他走了,你以后怎么活啊?我老了,我不能出去跟着你抢菜刀,医院也不收你……
“医院不收我——”二君突然大声地喊,“没地方收我——你们都不要我,都说我是疯子,谁让我疯的,啊!谁?老天爷吗,那就让他收我吧。”
仲宁离开了,要带走孩子,李桂珍没让,舍不得。祝二君又不回家了,不分冬夏说走就走,一走十多天,开始李桂珍跟大姐去找,后来找不到就随她,二君走了,还会回来,每次都蓬头垢面,把带走的钱全花光。
父母去世后,寻找二君的任务就落在大姐身上。有几次是警察用警车送回来,还有个冬天,祝二君走得太远,警察联系上大姐说,把你妹妹送上公交车,让她自己回去吧,我们送不起。大姐在公交车站等了一辆又一辆也没等到,二君在半路下车走了。
大姐在心里有个打算就是永远照顾二君,有一点让她放心,二君从不出意外,也很少得病,甚至可以用坚韧来形容。
这次二君走有一阵子了,有人给大姐提供线索说看到她。大姐迅速赶到现场:一间小平房,窗户用塑料布封着,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床单斑驳的令人作呕,啤酒箱子搭起的桌子,十个钢丝球也难去除黑渍的绿色塑造椅子……
二君正在给老光棍做饭,大姐冲过去把大勺给掀了,对老光棍说:“你犯法知道吗,她是精神病人……”
“她没病,”老光棍晃着脑袋幽幽地说,“她啥都懂,她愿意在我这的,我没逼她……”
“给我滚回家去……”大姐忍无可忍。
“我没家,你有家,那房子也不是你的……妈把房子留给谁了?”二君说。
大姐明白,二君根本没有想遗产的能力,肯定是老光棍,就像当年的仲宁,“你们这群混蛋!”她看着二君,“房子留给你了,跟我回去,要不你拿刀砍死我,要不回家去。”
二君啥也没说,放下锅铲子跟大姐回家了。奇怪的是她再也没走,乖乖地守着那间房子。
* * *
她在房子里做什么呢?白天她手工缝制颜色鲜艳的衣服,大粉大绿的,还有头饰,镶嵌很多假珍珠的王冠,带穗的大红缎子手绢,长长的披风,每晚七点准时出去——扭秧歌。
锁呐声响起,五颜六色的秧歌队扭起来,各种稀奇古怪的造型,不用对话,完全用肢体表达情绪,秧歌,只有欢乐,没有悲伤,多么适合二君,无忧无虑地摇着脑袋瓜,祝二君完全融入到这种旋律里,体验到了一种我们称之为接纳的东西,她动作越夸张,叫好声越热烈,她还感到一种叫做价值的东西,她在广场的路灯下成了明星。
秧歌队里有个老姐妹常关心二君,送她玫红色扇子,送她荧光绿手绢,在圣诞节邀请她去教堂。踏着厚厚的白雪,二君去到伯特利教堂,她拿着一份小礼物,看教堂里暖黄色灯光和舞台上的表演,问自己能不能也上去演。老姐妹说,能,以后能。二君看耶稣诞生的戏剧问,耶稣是谁?
“是救主,救你上天堂,能得到永生。”老姐妹贴近二君的耳朵说。
“永生?我不要永生,小芝才应该有永生。但她死了。”二君认真地说。
“如果她相信耶稣,就会复活,你们天堂还能见面。”老姐妹充满信心。
“我们就都可以活着了?”二君问。
“当然,只要你信……”
从那个圣诞节后,二君差不多逢人就说感谢耶稣。邻居们乐得不行。二君蚂蚁搬家,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给卖了,换来钱她就去给九栋烧伤严重的一个女人,如果在街上碰到残疾人或者其他亚麻厂爆炸烧伤的人,她也会掏出钱来给人家,顺带还说一句上帝爱你。有时候她会被人赶走,有人推她,她就骂几句还回去,然后还说,施比受有福!我比你有福。
渐渐地亚麻厂这带的人都知道有个叫祝二君的女人会来施福。
* * *
“慈悲的天父上帝,我们亲爱的祝二君姐妹在你的带领下,走完了世上的路程,我们将她的灵魂托付与主,求主收纳……”
台下除了二君的大姐三妹和女儿,还来了不少人,只是……只是他们都是烧伤或者残疾人还有拾荒者流浪汉。他们大声地说阿们,有的声音落后,显然他只是听到别人说才的,还有更落后的,显然是反应迟顿,还不肯落下。他们就像交响队试音,东一声,西一音,低音大提琴小提琴圆号长笛,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地混在一起。牧师从来没听过这么混乱又诚恳的回应。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等着每个人把“阿们”说完了。
(作者为前职业短道速滑运动员,现就职于哈尔滨某文化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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