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至少会打车来接他。

他在地图上寻查大概的位置,估算车程有40多公里,打车100多块。她在短信上说,最方便的行程是坐地铁转公交,那样不会塞车。她为他预备了交通卡。

他想回一句“好”,左手大拇指刚点动H,屏幕就黑了。他头皮一紧,想摔了手机,手扬了扬,还是扔回了铺位上。那个长方形的家伙倔强地弹跳了两下,倒在被子的皱褶里。

这一次,无论如何得换个新手机。苹果,全新的,他再也受不了那只二手的破烂货了。手机,苹果,一只,对她来说,应该是小事。她刚刚出了书。

他仰头长吸一口水,捏着塑料瓶的手指猛地一紧又一空,指尖完全使不上力。劣质品,到处都是劣质品。他吧嗒一下嘴,旋紧矿泉水的蓝色瓶盖。还好,水没有什么味道,是牙齿的味道。一颗蚀齿,里面已经空了,不时发出酸气,他调转舌尖舔了两下,蚀齿的边缘尖锐,舌尖酥麻,疼,刺激,他忍不住又舔了两下。牙医说,补牙,有三种价格,最贵的材料是德国的,最便宜的是国产的,价格相差5倍。要哪种?父亲说,国产的。两个月后,那颗牙洞里的材料就掉了。他没敢告诉父亲,告诉了陈子佳。

陈子佳说,补牙,那当然是一分钱一分货。我们群一个驴友,骑摩托把门牙撞碎了,在北京种一颗牙,就花了一万八。都五年了,还好好的,跟真的一样。

他说“哦”。

陈子佳说,她不是出书了吗?让她给你出钱,用外国材料,国产的根本不行。

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拇指肚揩去鼻夹处的油汗,又戴上。

陈子佳伸出小细舌,猫一样,舔着冰激淋的粉色小勺子,眯他一眼,睫毛上粘着没化开的墨点,继续说,iPhone6降价了,在北京买更便宜。让她给你买。欠你的,让她都还回来。

他假装没听见这些话。

陈子佳对鉴别是否真名牌很在行,同时又总装出不太在意的样子。眼睛在那些东西上尖锐地滑过去,小下巴紧绷,小细脖一扬,人拧出去半边,再拧回来,挑三捡四,眼角眉梢都调起来悬着。那也是三姑的典型动作。奶奶家的那些人,基本都一样。他又捏了一把矿泉水瓶,软塌塌的,窗外,绿色、灰绿色、黄色的前景,不时断续,疯狂旋转。他得承认,iPhone6放在手里,确实舒服,光滑得像块鹅卵石。他掂过它的份量,略轻,他喜欢再沉一些,捏在手里踏实。他想象自己拿着iPhone6在三姑面前走过去,三姑会拧动两条粉色爬虫一样的假眉毛,嗓音嚓嚓响,贼头贼脑地问他父亲,他打哪儿弄来的那玩艺儿。他们认为,他应该只关心自己在班级的排名,不应该在乎手机是什么牌子。更何况,他也不缺什么,陈子佳用过的电子产品,没舍得送别人,都给他了,亲表弟嘛,还不是应该的。

他接着的时候,脸上要带笑,低头道谢,稍微皱下眉,回应慢半拍,奶奶会先有反应。狼崽子都养不熟!奶奶瘪着嘴,唇边的细纹皱紧了,使劲把“不熟”的尾音“ou”发得饱满有力,增强判定的力量,圆圆的小猪眼睛上下搜索他,声音也是嚓嚓地。

下铺的女人站起来,粗胖的胳臂伸向行李架,踮起脚尖,向外拽一只三角布袋子,那种袋子俗称“裤衩兜”,已经很少有人用了。棉纺布的黄色底子,上面红圈套白圈,底板可能印偏了,有些红圈和白圈合不上,重叠到一起。胖女人穿一件大红色套头短衫,胸前布满了闪闪发光的红色亮片。女人胳臂上的赘肉炫耀地向外鼓胀,在行李架上起劲地拧来拧去。

他坚持坐稳,不帮她,一直看窗外,时刻翻转的色块从窗边奔腾而过。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她的动作,试图数到7,再站起来。刚数到5,那只布袋子左挪右挪,从架上拱了下来。胖女人一手扯紧布袋子,另一只手使劲从里面往外掏,最后攥在手心里的是三粒黄澄澄的半大桔子。胖女人随手递给他一只,他扶下厚墩墩的无框镜片,做出诚恳的表情,说“我不吃,谢谢阿姨”。

清爽的果香弥漫了半个车厢,他紧起鼻子,吸一口,再吸一口,果香沁入肺腑,一层又一层,每沁入一层,他对胖女人的怨恨就散一层。

前一夜,他睡得不好。胖女人仰躺在狭窄的铺位上,手臂粗肥,搭在颓丧且厚重的胸前,每呼一口气,都很费力,胸腔抗拒手臂的横压,好在每口气,终究还是带着啸音吹了出来。他在上铺听着,替她窒息,几次都想叫醒她,希望她换个姿势,最终忍住了。只是在上铺重重地翻个身,隔一会儿,再重重地翻回来。有一刻,胖女人的呼噜声消失了,换成了磨牙声,然后又是有节奏的尖声呼啸。在一处站点停留的时候,站台的灯光从暗灰色的窗帘边漏进来,打在胖女人的下巴上,形成一个陡直的三角形。呼啸声终于消失,代之以含着嗯嗯声的沉重呼吸,像是一种口齿不清的自言自语。

大脑转得太快,要死机的感觉。他再次翻身,朝向铺位里面,被子夹在两腿之间,慢慢从凉到温,他趁机钻进那道转换的缝隙里,努力地睡进去。另一个意识一直在告诉他,他没睡着,只是在小憩。直到从一个荒诞的梦里醒过来,他才意识到,其实还是睡着了。

他梦见一条鱼,齿吻尖细,在冬天的冰面下畅游。在一处布满鹅卵石的地方,鱼把尖长的齿吻扎进石缝,整个身体在水中直立着。冰水在周围荡动,他为那条鱼感觉窒息。

他挣扎着,努力挪动压着胸腔的手臂,在惊悸中睁开眼。偶尔掠过的聚光灯探进车厢,暗影轻滑,一条又一条。他翻身,头压到胳臂上,身体蜷成半团,缩进被子中间。夜车的隆隆声从行李架上滚过,他再次梦见那条鱼。冰冻的水开始融化,慢慢下落,露出河底,那条鱼倒立在石缝中间,齿吻尖长,眼睛干枯。一阵孩子的哭嚎钻进他的耳膜,刺得他打个激灵,从上铺坐了起来。窗帘已经拉开,天亮了。

***  ***  ***

出站的通道狼奔豕突。一个女人,头发凌乱,勉强用一只半透明的杂色发夹拢住,一条花色围巾扎在腰间,脚上是破旧的军绿色解放胶鞋。她逆流而行,冲着人群尖声呼叫“飞呀飞呀”,行李拖在身后,鼓鼓囊囊,外面是一层颜色俗艳的包袱皮,粘满了泥点子。行人如水,呼啸着穿过她的尖叫和那堆色彩不明的包裹,向出口涌去。

他惶惑地攥着单薄的车票和已经成了废品的手机,顺着人潮,被带上岸。她始终没给他在宋庄的具体位置,只说会来接他。他相信。时隔十年,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她。相信她答应的事,都会去做。如果做不了,她就会用手掌在衣襟上擦来擦去,沉默地低头,再抬头,找个新话题。她和奶奶家的那些人不一样。

他一出站口,就看见她戴着一顶蓝紫色杂白线的卷边软帽,穿一件淡紫色带圆白小点的长袖连衣裙。她身形有些佝偻,努力地站直,在人群中间东张西望。她显然更近视了,直到他猛然站到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

还是那样仓惶的神情,带一点怯生生的歉意,眼镜后面的眼皮淡淡地涂了一层蓝紫色的眼影,口红擦得有些仓促,下唇边线溢了出来,让下唇显得有些粗厚,不够雅致。还是短发,还是瘦,脖子上有一道浅红色疤痕。眼镜,厚墩墩的镜片,这是他和她长得唯一像的地方。

她看他,微微仰头,眼神穿过厚重的镜片,掩不住的流光溢彩,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比照片显高!”

随风带过一股花露水的清爽,那是她特有的气息,是他从小就熟悉的,每次从幼儿园回家,她会牵着他的手,那种透明的绿色气味让他很安心。再次闻到这种气味,他谦逊地低下头,任由她碰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但还是拦住她想替他擦汗的举动。那太孩子气了,他微微偏头,接下她递过来的格子手帕,也散着花露水的香气。很少有人用手帕了。他用完,还给了她。

她想替他拿背包,他没松手,为了避免继续拉扯,他明智地递过去一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半瓶矿泉水、两盒方便面、三根火腿肠、几粒不大不小的桔子、一卷表层有些破烂的手纸。

她拿过来,顺手塞给他一张蓝色硬纸卡,拽着他的胳臂,朝地铁方向走。他凑近了看,是一张蓝色交通卡,三道黄、绿、橙的色条划过卡面,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把卡揣进口袋。他知道她没车。

三姑听说他去看她,只回了一句:“看她~~~?”尾音拖成一条鞭子,里面裹着刺,好像他要去看的是个死人,或者一个不再存在的东西。他摘下眼镜,呵口气,等着似有若无的那缕呵气消失。他用这种方式来制止想骂人的冲动。他重新戴上眼镜,乏力的目光透过厚镜片,盯着对面那个散着浓甜香水味的粉色横条女人,声音冷静——我妈是作家,上个月出了一本长篇小说。

三姑习惯性地梗起脖子,朝斜上方45度角的方向转眼睛挑眉毛摆下巴,鼻孔“嗤儿”地喷一声。奶奶家的那些人,每次听他提起母亲,表情都差不多。

他一直默默地站在她那边,在读过她寄给他的一篇带有忏悔字句的散文后,开始重新理解她十年前的离家出走,当时他六岁,她40岁。她在散文中说:“至今想起来,我仍然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我让他站在草坪上,抱一只篮球,为他照了一张像。他不知道,那是我准备留给自己的照片。我心里有火燃烧,我知道如果不把这团火捧出来烧尽,我就会在这团火里燃尽自己。我渴望写作,独自写作,没有世界,没有亲人,只有笔和纸。我知道这是怎样地不尽情理,却控制不住,有一种热爱,会让像我这样的人粉身碎骨。我不知道,他长大之后,是否会理解。”

他慢慢长大了,很努力地去理解她,相信她的选择很有价值。至少,和奶奶家那些人让他看到的世界不一样。他期待着,一个新世界,一个作家母亲展现给他的。

不过,接过那张手感坚实的蓝色交通卡,他心里还是漫过一点儿异样,似乎有种期待被贬低的误伤。他以为,他千里迢迢而来,至少可以坐出租车,在车里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门,而不是在地下穿行。

身后突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尖叫“飞呀飞呀”,他和她同时转头看。那个腰扎花色围巾的女人被两个蓝衣保安强行拖出来,颜色俗艳的包袱也跟着拖在身后,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旁边两个女人,戴着遮阳帽,各自捏着一张塑封的住宿广告帖,彼此说,又是那个疯子,孩子被人拐走了,天天来这儿找……

母亲看了那女人一眼,犹豫了一下,手掌在裙腰处擦了擦,低头,又抬头,看他,又是怯怯的神情,好像这件事打扰了他,有些过意不去,声音干涩,说:“走吧。”

他紧了紧背包,跟在她身后,挤进地铁。人很多,再次让他窒息得透不过气。细密繁杂的声音笼住他,仿佛被扔进一台巨型机器里面,每个人都像一颗能发声的螺钉,但仔细看周围,似乎也没谁在说话,耳朵里却始终是轰轰声。他看她隐进人群,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又在某个缝隙里钻出来。

她比照片里的母亲老多了。

他悄悄吐出一口气。车门慢慢合上,站台上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子,灰色的侧影,细瘦干挺,在车门将合的瞬间与他对视,瞪着迷蒙的双眼,镜片厚重。他想起凌晨慢慢退去的潮水,倒插在石缝中的鱼,眼睛枯干。

她拉着他的胳臂,像恋人那样靠近他,仰头看他一眼,眼神清亮,透着兴奋,又微微地紧张,仿佛预备着向整个世界展现她的得意之作,她说:“比照片里显高。”他礼貌地点点头,向四面看。那些和他同龄或者比他大的年轻人,都在低头看手机,多数手机的牌子都赶不上他口袋里的那块废品。他看清楚了,不由得挺起腰,站直了。陈子佳教过他什么是原单、正品、精仿、A货、尾单……他一眼扫过去,站在地铁里的年轻女孩,包、鞋和衣裙的质料,一看就是从拼多多下的货。他站得更直了。她察觉到了,仰头看他,再次说“比照片里显高”。

***  ***  ***

一辆出租车空空地从他们身边驰过,她没有伸手去拦。又一辆出租车空空地驰过,她仍然没伸手。

左转右转,她带他上了过街天桥,下了过街天桥,拐到300米外的一处公交站。他背着包,不说话,很巧妙地,不再让她碰自己的胳臂,在她旁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坐上公交车,他扭头看外面的风景。她告诉他,远处那片地方,从前是刑场,后来变成了靶场,以后是新的艺术区。他远远地眺一眼,黑沉沉的一片,仿佛树林。其实不是,是在建的工地。

他说:“你的小说,写的就是那些……搞艺术的吗?”他说的时候,顿了一下,没用“艺术家”这个词儿。10岁那年六一,他去儿童公园的洗手间,一个人,细瘦,扎一绺油光光的长头发,长发一直拖到腰,和他并排站在小便池前撒尿。他惊到了,侧头看那人的长头发,又看他掏出来撒尿的东西。那人看他看自己,尿完了,抖两抖,拉好裤链,用没洗的手摸拍一下他的后脑勺:“小崽子,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

他回家,进门,换了鞋就洗头,后脑勺的那一块,搓得特别用力。

他后来问父亲,父亲说,扎长头发的男人,不是疯子,就是搞艺术的。他惊奇,那个人没打他,显然不是疯子,竟然……会是“艺术家”?父亲的脸扭了两扭,嘴角的笑让他想到动词“鄙夷”——语文课上,老师演示过这个表情。父亲晃晃手里的方型洋酒杯,刚加的冰块在绿色液体上浮着,撞动杯壁叮咚响。“鬼话!你以为所有搞艺术的都是艺术家,所有写字儿的都是作家?累死他们!”

他后来意识到,父亲的这句话,是在说母亲。父亲对母亲写的那篇散文,只看了个开头,就扔到一边。过了好几天,他正在写作文,父亲进来,难得地拿过他的作业本,翻了两下,说,文学都是他妈骗人的!写作文,全靠编,得会说瞎话。你会吗?

他低头,摆弄圆珠笔,推进去按出来,推进去按出来,不敢说会,不敢说不会。

父亲把作文本还给他,出门前补了一句:“人要是笨,编也编不像。”

他后来拿这个问题问母亲:“你写小说,都是编的吗?”

母亲给他回信,一本正经地写道:“我写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不会编故事。”

不会编故事的人写故事,算是作家吗?这个问题,他没问。他看见了母亲用白纸黑字做的宣言——“我渴望写作,极度渴望,我是一个作家,我不写,就会死!”在纸页最后一行,她怯怯地加了一句:“……能理解吗?”

他一再地触摸那行宣言,感受到它的热量。照着她列的书单,他把能借到手的小说都读了一遍,有的能读懂,有的半懂,有的完全不懂,但每打开一本,他都更加尊重她的选择。想到她也在像那些伟大的作家一样写作的时候,他似乎也感受到里面有团火在燃烧。他把她所有的来信按日期装订成册,封进档案袋,放到书柜最底层,上面装模作样地摆一堆辞典、手机包装盒、过期的教材、无数的作业本。他隐隐地相信,有一天,会有人来向他要这些信,关于他的母亲的生平和创作,会有人来研究她,而关于她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生命片段,有一部分,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丰富和补充。

***  ***  ***

进村子的路,实在糟糕。她拦了一辆三轮车,开车的男人五十多岁,左颊有道半长的疤,从耳根直到下颌。手腕挂一串黑色檀木佛珠。车里的空间还算够大,容得下两个人和一只背包。车厢的绒布面上密密匝匝写满了字,他看不清究竟,隐约觉得那些笔划的转折像签名。

电不足,车非常慢,似乎承不住三个人和一个背包的重量,龟速爬行。一辆搬家的小卡从后面迅速超过,车上堆满肮脏的家具和打着外包装的大小画框。车轮扬起的尘土从狭窄的门缝钻进了三轮车,他凌空打了一个喷嚏,措手不及。她皱皱眉,再次拿出格子手帕。他没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巾擦嘴擦手。他记得,她最讨厌别人打喷嚏不捂嘴,直喷出去。唯一一次被她赶下饭桌,就是因为他冲着满桌的饭菜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那年,他四岁。

三轮车窗的玻璃上挂满灰道,是前几天下雨的水迹。透过灰蒙蒙的玻璃,他看见散落路边的牛粪羊粪、废纸、玻璃碎茬、锈迹斑斑的金黄色烂铁条,丛生的杂草里,横七竖八半立半躺着几张电视屏幕大小的油画,线条凌乱,色彩斑驳,看不清画的具体内容,仿佛某些男人或女人的侧脸,又好像被放倒的山峦或河岸。

他费尽心机想确定那些画中的景象,她指点他向杂草尽处看,那里隐约起伏一道白线,闪动波光。她说:“那就是潮白河。”他伸长脖子,想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得再仔细些。他记得她的那本小说,名字就叫《潮白浮生》。

她看出他的努力,知道远远的一瞥无法让他安心,建议他明天早起到河边走走,从住的地方到河边,也就十几分钟,需要穿过一片草丛和矮树林。黎明时分,会有晨雾在河面上缭绕。但千万千万别下水,水里的淤泥太深,很危险。他扶下厚墩墩的无框镜片,做出诚恳的表情,说“嗯”。

她指挥三轮车停在一处胡同口,几棵叶子茂盛的槐树沙沙地响,一只小黑狗欢天喜地奔过来,闻闻她,闻闻他,又欢天喜地跑远。一道冒着白沫的水流从一户人家的门缝下面淌出来,她说邻居在洗衣服,这边没有下水道。她轻巧地跳过那道小溪,没有沾湿鞋,回过头等他。他慢吞吞地,始终跟在她的后面,在白色小溪边稍停,很不情愿地跨出大大的一步,鞋底还是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

院门有些歪斜,门上象征性地挂了一把金灿灿的明锁,金牛牌。她从包里找钥匙,掏了半天,包里的大部分东西,依次移到他的手里:混合着花露水和汗味的红方格子手帕、三支长相不同长短不一的圆珠笔、封面印记模糊的灰皮记事本、黑色外壳磨损的口红、软塌塌的浅蓝色眼镜布、揉皱的手纸、线头绽开边缘掉漆的棕色假皮钱包、外罩一层塑料膜的深蓝色交通卡、屏幕裂了三道的杂牌手机。他低头接好,眼镜滑到鼻梁中间,他忍耐着。如果再找不到钥匙,他准备朝门锁踹上一脚,或者两脚。

钥匙还是找到了,她捧回两大把细细碎碎,用胳臂肘顶开门,院中央迎面站着一株老树,她说是杏树,至少50岁,几乎和她同龄,春天会开花,一院子的花,秋天会结果,半院子的果。今年春天开始,半边树枯了,没开花没长叶子。住街角的管神医说,树比人灵,要是树枯了,说明这地方要有事。她不在乎。房租便宜很重要。

屋檐与他的额角平齐,他低下头,躬身进屋。门槛宽大厚实,他小心地迈步,里面有些黑,他一步踏下去,落地才发现,屋里地面比外面低,至少低半尺。里面是两间屋子。他直接进的是厨房。她把里面房间的灯打开,房内空间逼仄,不足15平米,和他自己的卧室差不多大小。一只书柜半灰半黄,没镶玻璃,把屋子分成卧室和书房。床是上下铺,新换的床单和枕巾,散着洗衣液的明媚干爽。

沿着墙角,上下垒满六只纸箱,最上面的箱子开了口,散放着十几本书,所有的书都一副模样。他顺手拿过一本,封面设计雅致,一道淡蓝的雾霭斜斜地划过乳白的底色,十几只稍深的蓝色圆点,或大或小,在雾霭的下边,松松紧紧地浮动聚集。一行墨色行草,压着乳白的边缘,破空而下——“潮白浮生”,旁边是他母亲的名字,印刷楷体,再旁边是出版社的名字,一个很边远的出版社,他不记得读过那家出版社的书。

她看他翻动书页,在一页装订明显偏斜的地方停住,她说:“书总算出来了,可惜印刷质量很一般。没办法,特别好的印刷厂要钱太多,付不起。”

他不解,翻过那一页,看版权页的定价,问她:“出书,不是出版社花钱吗?”

她抿嘴,笑意惨淡:“我写的不是畅销书,只能自己花钱。这次幸亏一个做微商的朋友出面,帮我筹到一笔款,另一个做编辑的朋友帮我去出版社谈价格,勉强把书做出来。有书号,是正规出版物,但得自己卖,封面是请朋友帮忙设计的,没收钱,但印刷质量不太好。”

她利落地端出已经做好的饭菜,并要现场为他做据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茼蒿土豆饼。她蹲在地上,用小刀削土豆皮,说:“你要送同学,这有好几箱,仔细挑一挑,还是有印得好的。”

他把眼镜摘下来,呵口气,等了几秒,又重新戴上,倚在做隔断的书柜边,继续翻书,读了几页,放回纸箱,想说什么,左右脚换个重心,没说。

茼蒿土豆饼果然不错,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他也像和奶奶家的那些人一起吃饭时那样,只回答,不提问。没有提问,他就一声不响地吃。他听她说,来北京十年,搬过四十多次家,有一个月连续搬了三次,平均10天搬一次。她把外公外婆和他的照片放在一个锦缎盒子里,搬家的工人以为里面是值钱的东西,把盒子给顺走了。她丢过不止一箱书,都被搬家的工人偷走卖钱了。她写文章,这么多年只赚到了两千三百多块钱。她不会打字,只能先手写再找人录入,也是一笔费用。这本小说出版,虽然了却一桩心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完。她前年办了退休手续,现在靠退休金能把房租交上。她有时会给当地一些孩子补习文化课,赚些生活费。

她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听。和在奶奶家差不多。奶奶一直在骂,他一直在听。

他没提坏掉的苹果手机,没提那颗蚀齿的洞,没提封存在档案袋中的信和她的散文。

她终于问起他的父亲。他说,再婚了一次又离了,还像以前一样喝洋酒、打麻将,有时多有时少,有时输有时赢,这几年在炒股,有时赔有时赚。

快吃完的时候,隔壁院子传来一阵箫声,曲调纯净幽寂,让人想起远山或空谷,或者一场欲言又止的道别。她停下,抬头听了一忽儿,在箫声中断的间歇说:“是小庄。今天在家。比你大几岁,搞音乐的。在这边,搞音乐,比画画和写作活得更苦。”

他吞下最后一口饭,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眨巴好几下,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靠艺术活下去。

她把剩下的三张土豆饼塞进一只小小的塑料袋,要送给那位吹箫的音乐人。“这可能是小庄今天吃的第一顿饭。”

三张饼在塑料袋里挣扎着,努力蜷成一卷,把塑料袋胀得满满的。他摘下眼镜,用指肚揩掉眼镜鼻夹上的汗,又戴上:“他们可以先找个工作活下去,再搞艺术。”他说完,感觉从肚子到手臂都在发热发抖,当然也可能是他一口气吃了太多东西的缘故,他的尾音不够平稳,让听的人以为他准备吵架或者宣告什么。

她显然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古怪,看他一眼,虽然镜片很厚,他还是感觉到穿过镜片传递过来的失望。她说:“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行,有些人不行。”

***  ***  ***

她去隔壁送饼,他站在书柜边,重新拿起她的书,就着台灯的暖光,把书贴近眼镜,细读。开头几段,怎么也读不下去,他只好从中间翻开一页,希望能从随便哪句话开始读下去。这是他的阅读经验,如果一时读不进去开头,就从中间读起,可能读着读着,就能读进去,然后再从头开始,就不至于错过一本好书了。

他连续选了三页,都无法读进去,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掐时间速读。拖泥带水读完一章,大概三千多字,里面的故事发生在两三天的时间,一个空间,十几个角色,彼此来来回回,对了许多话,全是废话。

她的故事很真实,显然都有原型,可是被她写得特别没意思。人物生硬、做作,大量看起来很原生态很接地气的对白,既不生动也不幽默,显不出人物的个性。都是在说事情,一件事接一件事,事情也没什么意思,零散琐碎,不分轻重地堆积,缺少剪裁,收拾不起。偶尔跳出几句漂亮比喻,也像断壁残垣上几块蒙尘的彩雕。最难堪的,是每隔两三页,就有一大段抒情,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演绎廉价激情,骨子里仍然是鸡汤文的格局。她似乎始终没找到讲故事的妙技,只消几句话,轻轻一引,就把读者牵进那个虚构的空间,字句脱开纸页,自由蒸腾,行迹缥缈,人物在一口气中生出血肉,行出动静,情节仿佛树上的细枝蔓叶,随风而长,故事氤氲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气息中,不知不觉,读的人就被裹入其间,明知有假,却欲退不能。

他下意识地长叹一声,声音之沉重,远超过他的年龄,更像一声来自中年深处的叹息。他把书合上,一扬手,扔回书箱,不再想背几本作家签名版回去送同学了。

转过身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重新掠过来一本,直翻到最后一页,细看作者后记。她说这本小说,她用了十年时间才最终定稿:“十年一纸文学梦,个中甘苦有谁知?”她写她从小的文学理想,她内心燃烧的写作激情,她被迫放弃家庭与事业,她一无所有,她孤注一掷,她义无反顾,这一切,只为了一场纸上的爱情……她用“家庭”两个字,轻轻松松地销匿掉另一处空间和时间发生的一切,那一切,原本比她书中写的人和生活都更真实鲜灵,血脉贲张,血肉淋漓,血色弥漫。

从头至尾,她没提他一句,在她雄心万丈的文学梦想和飞蛾扑火的纸本爱情里,她的儿子——他——不值一个字。

***  ***  ***

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完,爬到上铺休息了。他的脸直面墙壁,呼吸平静安详。墙角蔓延着暗黄色的霉斑,一只长脚蜘蛛,在墙角的另一处急匆匆地爬过。茼蒿的气味还停留在半空中。

他听见她站在床边,轻声呼吸,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在他露出来的后脖颈上停留,一丝一丝,微温。他坚持着,不肯转回头,直到听见她轻轻地出去,又进来,衣服沙沙响,显然换了睡衣,她轻轻地躺到下铺的床上,书页微响,停留几分钟,又合上。她轻轻地按灭床头台灯,轻轻地拉上被子,轻轻地长叹一口气。

他保持不动,听见她的呼吸声轻柔地压下去,升起来,压下去,升起来,过了一小段时间,突然,在某个拐点,轻细转为尖啸,吓了他一跳。他以为,只有那个胖女人才会发出尖啸的呼噜声,不知道像她这么瘦的女人也能发出那种可怕的噪音。他听着,不耐烦地翻个身,床铺跟着抖动一下,她的呼噜声停了片刻,安静片刻之后,又重新响起来,这一次不那么刺耳了,节奏变得渐次沉稳。他戴上眼镜,从上铺向下看,月光从窗帘的缝隙进来,在房间的水泥地上勾出一个尖锐的三角形,两道边线在下铺的床沿上错开,又重新搭合。她的手臂细瘦,紧压胸口。她的脸陷在枕头里,几大缕斑白的长发从头颅四边分散开来,外轮廓像一顶多角的小丑帽。她的嘴半张着,喉咙里发出呵-呵-呵的顿挫声。

他恍惚意识到,这张月光下的面孔,属于一个陌生人。

***  ***  ***

露水很肥,他把眼镜摘下来,跟鞋袜放到一处,摆好,赤脚踏进草丛。漏出一圈蓝白线的牛仔裤脚扫过草叶,湿,沉,一路下坠。潮润的气息味道清新,鸟鸣在树丛中上下翻飞。

晨雾悬在半空,他眯起深度近视眼,朝雾蒙蒙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水的力量越来越重,他像盲人一样,支叉开双手,缓慢,又不屈不挠,一步一步踩进河里。

河水没过小腿膝盖没过大腿没过腰,脚底的粗砺渐渐变得沉绵再变得软,滑,腻。河水友好地推着他,尽量顺着他的步态,引他到深处。他踩紧脚底的那层温暖,朝雾气飘摇的方向一直走,脚趾间回弹着细腻的丰满。河水漫过胸口,他犹豫着停下,水声轰轰,义无反顾地向南奔流。

彩色的晕眩覆盖了他。

他闭目,仰头,感觉空中怦然一亮,是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欢喜地露齿微笑,向阳光的方向伸展双臂,贴紧皮肤的白衬衫鼓胀起来,如丰满之翼,他顺势倾卧,脚下的温腻一滑即悬空,世界瞬间颠倒,天与地,山与水,人与人,不再是平常的样式。

箫声,远远地低低地飘近,在他的头顶宛转轻旋,如鹰如鸽如细语,让他想起远山或空谷,或者一场欲言又止的道别。

阳光最后一跃,沉重地铺满水面,河水翻卷出沉默的细浪,余波荡落,平静如初。

***  ***  ***

她像往常一样,在早晨固定的时间开始一天的写作。

今天,她要写一篇新的小说,她用笔划开纸页,如桨划开水面,她写下故事的标题——“归云缥缈”,取自辛弃疾的《出塞》,那是她昨晚睡前读的词句。

最后一撇收笔时,有悠远苍茫的箫声响起。

河面上,白衣轻飘,远看像一个张开双臂的人,鼓起最后的力量,向河最深处飘游,仿佛流云,一朝生动,一夕闪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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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第23期的主题是“文化本位主义II”,却也有并非可以简单分门别类的文字。如《世代》文章体例第1期卷首语所写,《世代》涉及生活各方面,鼓励不同领域的研究和创作。《世代》不一定完全认同所分享作品的全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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