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马可·诺尔、纳丹·哈奇、乔治·马斯登，《寻找基督教美国》增订版英文版封面。此图为《世代》2021年春季号总第13期封三图片；美术编辑：陆军]

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中，回到所谓的基督教遗产，认为美国建国时是一个基督教国家，这一主题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常常出现在美国人的政治文化生活中。特别是，每当面临社会危机，基督教民族主义者更是乐于回到基督教美国的根源，以求重建社会正义和道德。^<1>

然而，他们在这么做的时候，往往会把历史当作屈从目的的工具，以牺牲真实的历史为代价来为现实行动提供理据。比如，基督教民族主义者通常喜欢标榜美国起源于17世纪早期清教徒移居新英格兰，认为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发表的《独立宣言》和1787年通过的美国宪法是基督教性质的文献。他们还倾向于把美国比作旧约以色列，与上帝订立特别之约，被选中来完成上帝的救世计划，美国繁荣的物质生活、强大的科技和军事力量、在国际秩序中的主导地位，正是上帝祝福的体现。如果不再看重基督教和上帝，任由世俗化社会中与圣经价值观和世界观抵触的各种言行泛滥，那么等待美国的将是更加严重的社会危机，乃至上帝的审判。

这种对美国历史的解读，其目的主要不在于寻求历史真相，而是指向明确的现实行动，即如果美国过去是基督教国家，那么当前的种种乱象和危机正是偏离原本传统所致，唯一的出路就是拨乱反正，回到过去的传统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拥有为现实行动提供合法性的巨大力量。那么，基督教美国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其答案就具有特别的现实意义。对这个问题尝试作答，必然涉及对历史真相的追寻、现实的关怀和神学上的判断。《寻找基督教美国》正是这样一部探寻基督教与美国政治的关系，兼顾历史、现实和神学立场的著作。^<2> 该书虽然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所面对的现实处境也与当下不同，但它对早期美国历史的考察、基督教美国的神学反思，以及对历史思维本身的省察和洞见，仍然给今人很多启发。

该书三位作者马可·诺尔（Mark Noll）、纳丹·哈奇（Nathan Hatch）和乔治·马斯登（George Marsden），既是职业历史学者，也是公开的福音派基督徒。^<3> 他们并不反对福音派参与公共生活，而是质疑所谓美国曾经是基督教国家，被时下世俗人文主义（其中包括无神论和非宗教思想）取代或淹没，这一流行说法究竟是事实还是虚构，或者其他？（第16页）作者指出，如果基督教美国中的“基督教”所指的是反映圣经所呈现的理想社会，那么美国并不是所谓基督教的，并不存在美国基督徒可以重拾的黄金时代。而且，圣经有关政府和文化的教导，也表明基督教国家这一概念相当含混，且往往对基督徒的现实行动带来伤害。（第17页）作者试图在光明美国与黑暗美国这两极叙事中寻求平衡，既承认基督信仰对美国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影响，也质疑是否可依据某个社会中基督徒善行的多少或者罪恶的多少，来判定该社会是否为基督教的。

由此，作者提醒我们，在钦佩17世纪早期移居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体现的勇气和虔诚时，不应忽略土著印第安人和其他宗派异见者在清教徒手下遭到的不公待遇。（第二章）我们在称赞美国革命诉诸自然法和“不可让渡之权利”，以反抗侵害殖民地自由之英国议会时，是否看到这些爱国人士在某种程度上已忽视保罗在《罗马书》13章中的有关教导？（第三、四章）类似的问题还包括：如何评价美国独立战争到南北内战期间，福音与社会改革运动在国内兴起，同时又存在对黑奴和印第安人的不人道待遇？显然，问题的答案指向承认历史上善恶并存，任何结论都需要考虑正反两方面的意见。

对早期美国历史的考察，提醒人们不应将早期清教徒在新世界的信仰实验、开国元勋自身的基督信仰理想化。美国建国及其精神文化传统的形成，既受基督教影响，也是启蒙思想的产物。如果把这种混合的精神遗产简单冠之以“圣经的”、“以宗教改革为基础的”或“基督教的”，则无异于把上帝话语的权威等同于某种搀杂基督教与世俗思想的文化，由此带来的混淆，使得基督徒难以从文化中分别出何为真正的符合圣经的思想与价值观。（第133页）

总之，了解真实的历史，可以使基督徒在当前言说福音、在社会公共领域讨论相关问题时有更好的装备，避免简单站队。比如把美国比作旧约以色列，走向某种国家自义。此外，对于基督徒而言，讨论基督教美国这样的政治文化议题时，更需要从圣经立场来看问题。

本书作者认为，我们在考察美国历史与基督教的关系时，有三条圣经原则可以作为指导：第一，自基督道成肉身第一次降临之后，地上没有哪个具体的国家或民族是上帝独特的选民。新约圣经清楚表明，基督拆毁了各国、各族之间隔断的墙，并且选择通过教会来实现其在历史上的计划，而教会是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界限的。上帝的子民是这个世界的客旅和朝圣者，他们所服膺的天国价值观和最终的身份归属，超越世上的文化、民族和国家。第二，上帝恨恶徒有其表而无敬虔实义的宗教。基督徒当警惕误把美国历史上的基督教读作达成国家自义的工具，并且还要在多元化社会中持守独尊基督为大的信仰立场。第三，上帝评判人不是根据他就信仰说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信心没有行为就是死的。同样，评价国家和社会不是看其中的基督徒宣称什么，而是有关爱、道德和公义的基督教原则在多大程度上实行出来。（第24—26页）

对于参与到公民政治生活中的美国基督徒，本书作者的建议是，美国的政治体系是一套妥协的体制，讲求分权制衡。基督徒个人的政治决定应遵守圣经原则，然而，当他们要让这些决定对政治辩论或者立法产生影响时，就必须遵守受美国宪法保护的多元性规则。不是简单地诉诸宗教权威，而是根据各种宗教的人都同意的规则，来寻找表达圣经真理的方法。（第133—134页）

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往往塑造对当前的理解。这大概是支持和反对基督教美国这一提法的人都注重历史叙事的原因。问题在于，把历史当作镜子，从中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影像，或者迷恋寻找与最初历史的延续性而忽视自身的历史传统，又或者把过去某段时期想象成黄金时代，据此批评当前人心不古，并且以简单的因果链条来解释历史进程，没有给历史的复杂性和偶然性留下足够的空间，这些都是回到所谓的基督教遗产、谈论基督教美国时对历史的误用。（第七章）

综上，当今天基督教民族主义者主张的基督教美国历史叙事再次兴起时，如何从历史事实、神学立场来看待这一现象，《寻找基督教美国》仍然是一本值得信赖和参考的指引。

<1> John Fea, Was America Founded as a Christian Nation?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Revised Edition (Louisville: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16), 3-53.

<2> Mark A. Noll, Nathan O. Hatch, George M. Marsden, The Search for Christian America (Westchester, Ill.: Crossway Books, 1983).

<3>有关三位作者的信仰背景、成长经历和史学思想，参见Maxie B. Burch, The Evangelical Historians: The Historiography of George Marsden, Nathan Hatch, and Mark Noll（Lanham & New York &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Inc., 1996）。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3期（2021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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