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 大卫·乃福,受访者 / 马可·诺尔
1994年,惠顿学院历史学家马可·诺尔(Mark Noll)出版《福音派思想的困窘》(The Scandal of the Evangelical Mind,也有译为福音派思想的丑闻)。这本书是“一封信,来自一个喜爱思想却因此受伤的基督徒”,此书批评福音派信仰文化中的反智主义。
诺尔的新书,《耶稣基督与思想的生活》[Jesus Christ and the Life of the Mind,俄尔德曼出版公司(Eerdmans)2011年8月出版],更多不是批评,而是提供了一个关乎根基的视野:基督信仰的基本真理是基督教学术的关键。
关于此书,时任《今日基督教》(Christianity Today)杂志主编大卫·乃福(David Neff)跟诺尔(当时执教于圣母大学,现在是该校荣休讲座教授)做了访谈。
乃福:尽管这不是《耶稣基督与思想的生活》主题,大多数人还是想知道:与17年前比起来,你如今对福音派思想的状况是相对乐观了吗?
诺尔:我是相对乐观了,当然不完全如此。现代西方文化普遍存在的各样问题削弱基督教思想,也同样削弱其它每一种认真的思想生活。福音派当中削弱认真思考的各样倾向也仍然相当强大——比如,民粹主义和即时主义,后者是这样的观念——如果存在问题,我们得立即把问题解决了。
乃福:在其它背景下,这些是优点。
诺尔:正是。这么说,很重要。实际上,绝大多数削弱认真和清醒思考的因素在福音派生活的其它一些方面都扮演了产生良好效果的角色。我从来都不想做出这样断然的声明:思想是最重要的事情。然而,思想是重要的。
许多因素显示了值得让人称赞的很重要进展。趋势在朝着正面方向。基督徒哲学家做了很显著的工作。那些做出认真努力的基督教学院的数目在继续增长。一些福音派神学院,尽管目标比较广泛,却也对许多有益扎实的思想予以鼓励。在更广阔的学术界,肯定有更多人比之前愿意公开基督徒的身份,或者作为福音派,或者作为古典意义上的基督徒。基督教出版社推出了更多更好的书。独立于具体一间教会的基督教组织,像大学校际研究生和教师事工(InterVarsity Graduate and Faculty Ministries),在做很多有益的工作。
我自己的感受是——也许这就是历史学者根深蒂固的悲观态度——在各领域的基督徒做出认真的思想贡献之前,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不过,事情在往对的方向走。
乃福:你写道,“来看”是基督对我们做科学研究的邀请。
诺尔:这本书依据的前提是,那些在个人得救以及教会未来盼望上信靠耶稣基督的人们,应该依靠基督所给的基本立足点,看待各样思想问题。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首先,认识到万物的存在是因为由耶稣所造。《约翰福音》第一章、《歌罗西书》第一章、《希伯来书》第一章,都有同样的表述:不仅是某种大概意义上所说的上帝创造了万物,是基督创造了万物。我们在《歌罗西书》第一章中也看到这样让人吃惊的表述:万物靠耶稣而立。
在福音书中,我们也看到多次出现这样的规定,当有事情需要考察时,就应该如实考察。在《约翰福音》中,拿但业问,拿撒勒能出“什么好的”,腓力回答,“你来看。” 或者,以监狱中的施洗约翰为例。他的门徒来问耶稣,“你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位吗?” 耶稣说,“把你们所见所听的告诉约翰。” 《约翰一书》开篇有力地说,这本书关乎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手所摸,关乎生命之道。
我不是呼吁简单的培根式经验主义,它把观察和经验当作通往有效知识的唯一途径。我的呼吁是,跟随基督意味着心智开放,可以从我们在世界中经验的获取丰富知识。科学家通过实验方法这么做。对自然世界进行负责任的考察时,考察者发现的不仅是自然界,而且是因上帝之子创造并护理才得以存续的自然界。
从以基督为中心的基本点看,研究自然界的态度需要心智大开并愿意学习。基督对于科学的相关性,让人意识到,在自然界中存在的万物来自基督,而且,基督的生命给予我们探索自然界的方式,包括对我们所经验的开放。所以,就是,“来看。”
乃福:尤其关于福音派当中的科学争议,你似乎建议,放慢脚步也许是往前走的最好方式。
诺尔:很多在所谓宗教与科学冲突中发生的问题是因仓促下结论所致。回溯到中世纪,我们看到有一长串据说是对自然界的新发现。教会领袖的回应常常是,“这不可能。” 仅仅过了一小段时间,基督徒们可能就会说,“如何可能,是这样的。”
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都不会愿意相信,地球可能是绕着太阳转的。但是,仅仅两代之后,所有路德宗、加尔文宗、罗马公教(天主教)的人都认同,地球实际上的确是绕着太阳转的。人们对哥白尼和伽利略观念的合宜回应也许该是这样的,“嗯,让我们花时间,尽可能仔细耐心地评估这个看起来跟《圣经》矛盾的地方。” 实际发生的却是并非必要地自以为是的反应。
对于目前各样问题的详细回应,我不能胜任。作为历史学家,我能胜任而说的是,少一些谴责,更多地致力于耐心研究,是往前走最好的方式。
乃福:你写道,“关乎基督教学术所需的基本要素,跟家庭生活、政治、社区服务、经济活动、医疗保障,或任何其它可能跟基督教相关的活动所需的基本要素是一样的”——意思是,诸如祷告、服侍、读《圣经》、讲道、要理问答、团契这些基本要素。
诺尔:基督教学术肯定是始于基督教,就如基督教家庭教育、基督教出版、基督教政治都肯定始于基督教。
我们在学术界的困难很多在于,没有把问题带回以基督为中心的根基那里。我在这本书前面几章花费相对多一点儿的时间阐明基督教信经中对基督论的确认。信经重要,不在于它们自身有任何特殊地位,而是因为它们是经过认真讨论打磨出来的,多少世纪以来得到富于成效的使用。
对于基督徒而言,向前走就是把家庭生活、政治、各种伦理领域中的各样挑战带回以基督为中心的根基那里。如果这是生活其它方面向前走的道路,这也是思想生活中向前走的道路。
乃福:你说, “两重性”(doubleness)——并非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可能简化为一个的观念——是塑造基督教学术的关键途径之一。你的意思是?
诺尔:这本书的整体观点是,信仰基督的人应该认真看待基督是谁以及基督做了什么的问题。作为历史学家,我一直被基督教信经所吸引,这些重要的信经是关于基督是谁以及基督做了什么最简洁有力的表述。尼西亚和卡尔西顿信经的重要相关性,在于确认耶稣基督是在一个整体位格中完全的人和完全的神。然而,我们从道德和伦理的推理中看,神与人是不同的。神是创造者,人是被造者。人性与神性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但是基督信仰告诉我们,在基督里,不存在那个鸿沟。导致尼西亚和卡尔西顿信经的漫长辩论是围绕这个问题:如何表述这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性和神性实际上是在一起的。
我们当然可以清晰看见和认识这个世界的情况,但是如果我们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认识这些情况,如上帝知晓万物那样,我们就是自欺了。上帝不仅比我们大;上帝在性质上跟我们是不同的。不过,我们从基督的工作知道,我们可以与神相交。我们可以在基督里认识上帝。
从基督教的基本叙事看,我们看待生活的所有方面,可以带有这样的意识:在一件事当中,实际上是两个情况可能在进行。在路德宗,一种常见的重要说法是,信仰基督的人同时是被称义的人和罪人。加尔文宗的传统使用“同时性”(concursus),意思是,两个情况在同时发生。基督教始于同时发生的两重情况。作为人的耶稣和作为神的上帝带来生命之道。不是两位带来生命之道,是一个位格。如果这个两重性界定了所有存在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帝如何将他自己最充分地显现给人类,那么为何不期待次要的事情,如学术、科学、历史、心理学也反映这同种样式呢?
乃福:这个思想如何应用于理解历史?
诺尔:将基督论的视角用于历史研究,的确增强这种信心,就是历史学者可以,至少潜在地,发现真实发生的某些方面。然而,无论何种原因——堕落,肯定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道成肉身将显然彼此矛盾的情况放在一起——历史学者应该谨防自以为知道太多。
基督徒历史学者绝不当认为自己像神那样了解过去。如《哥林多前书》所说,我们看见真实,是“透过镜子,模糊不清”。我们的知识是真的,却也是被遮蔽的——这就是同时存在的两种情况。遮蔽和信心都来自同一地方,这是道成肉身含义的反映。
乃福:这如何跟你关于上帝护理(Providence)的见解配合?
诺尔:基督徒肯定相信上帝的护理,但是,基督徒历史学者不应该认为自己在大多数具体事件上知晓上帝的思想。实际上,历史中有各样糟糕的例子,人们错误地认为自己知道上帝是怎么想的。在现代世界,基督徒历史学者使用上帝的护理解释具体事件的好例子不是太多。
对大多数历史学者来说,我认为这样比较明智:在总体上相信上帝的护理,但不自以为可以知道上帝对于过去发生具体情况的心意是什么。
乃福:或者说,不是用上帝的护理作为不考察社会背景和经济力量的捷径。
诺尔:是的。在我看来,上帝的护理,来自这个关于拯救的信息,即上帝在基督里让万事相互效力。这是关于上帝护理的主要信息。然而,对历史、科学、其它领域而言,“来看”的原则意味着,要发掘过去之事的意义,你真地需要做研究。
乃福:另一方面,你提出,完全否认上帝护理的社会科学,也容易导致简化主义。
诺尔:社会科学当中的有些问题跟具体学科所在的状况相关。在19世纪后半叶,发生了逃离上帝护理的显著现象——从关于上帝护理的观念中逃离,既包括关于上帝护理的确切观念,也包括在理解上帝护理方面让人误导的观念。
替代的做法是,人对此有信心:可以像研究自然界那样研究人。这个信心仅仅是部分有道理。社会科学家过度自信的问题在于,在现代世俗世界,上帝被完全排除在外了。不仅上帝,救赎的工作也被排除在外了。所以,我试图说明的是,意识到根基在耶稣基督中的基督徒社会科学家不该成为简化主义者。由于讲述道成肉身需要多重解释,对于单一现象的解释也就可能是多重的。我愿意让社会学家、心理学家、经济学家自己去考察这些情况对他们可能意味着什么。不过,在对待社会科学上,基督信仰的独特思路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基督信仰根基的做法,而非模糊的有神论或模糊的现代论。
乃福:你在书中讲述关于非西方世界的历史学家如何将超自然的分析纳入他们的研究中。这如何跟你对于西方历史学家如何讨论上帝护理的见解配合起来?
诺尔:大概40年后再看,我们会有好的回答。不过,我的确已经从一些非洲历史学家的视角那里获得帮助。已故的欧吉布·克鲁(Ogbu Kalu)是该群体的领导者。欧吉布是位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曾在多伦多大学研究并撰写关于亨利八世的历史,他在尼日利亚也是长老会长老,灵恩派在尼日利亚更常见。在麦考密克神学院就职演讲中,他挑战基督徒历史学家们穿上与信仰相关的衣装去看待克里欧——希腊神话中启发历史研究的女神。换言之,就是不要太把上帝的护理看成仅仅是总体上的背景。不幸的是,欧吉布去世太早,没能展示他表达这个意思更多的事例,不过他的呼吁是有益的。来自非西方世界的声音已经成为认真思考基督徒历史学家应该如何履行他们使命的重要推动力。
译 / 许宏
题图为马可·诺尔著《耶稣基督与思想的生活》(Jesus Christ and the Life of the Mind)封面。原文发表于2011年8月26日《今日基督教》(Christianity Today):http://www.christianitytoday.com/ct/2011/august/nollfoundationmind.html?ctlredirect=true&start=1。译文题目为《世代》所加。
如之前所写,《世代》并非一定完全认同分享文章的所有观点。分享的原因在于,这些文章传递的某些信息,是值得反思却被忽视的。
此译文首发于《世代》第1期(2017年春季号)。若有其他媒体或自媒体考虑转发此文,请与《世代》联系:kosmoseditor@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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