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想保持我的真正面目,喏,这是我的护照!”——培尔·金特
5月中,在国家大剧院观看孙海英与吕丽萍主演的话剧作品《培尔·金特》,我惊奇地发现,剧中的培尔·金特正是我,或我身边的某个人。是谁,悄悄潜入现代中国基督徒的内心,把隐情流水般地传述?孙吕剧本是否迎合时代与中国口味,大笔篡改了百年名著?
急切地捧读原著,我发现,孙吕剧本虽有删节却很少修改。此时,自己无法辨别时空:一百多年前远在北欧的作家易卜生,竟如此真切地写下今天的我们。
这也许不是一个错觉。在信仰千年万载的长河中,我们常常跨越时空,与那些未曾谋面的圣徒握手、相拥、相泣……
人之为人,信之为信。在世,数十载,抑或百年;在信,数千年,直至亘古。
人,你怎能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
这一培尔·金特式的追问,正是一个人渴求“认识自己”的追问,历经百载,至今仍萦绕回荡在我们的心中。我甚至相信,每一个真切的信仰者,都经历了或经历着培尔·金特式的追问和抉择。
或许,加尔文也是一个培尔·金特式的追问者。他在《基督教要义》中,同样真挚地以“不认识自己就不认识神”1作为这部巨著的开篇,意在指出“认识神”与“认识自己”的密切关联。
《培尔·金特》发表于1867年,原作为诗剧,起初并非以上演为目的。直到1876年才首次在挪威上演。除孙吕本次筹备多时的演出,《培尔·金特》一剧在中国内地有记载的公开演出,此前仅有一次,1983年由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79级学生表演,这让当时尚健在的中文翻译者萧乾先生甚是欣喜。
当时的中国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第5个年头,萧老的欣喜自有原因。一方面,《培尔·金特》剧本台词艰深、节奏缓慢、规模宏大,既不能满足现今消费主义观众的审美需求,也不符合快速获取投资回报的现代商业运作规则;另一方面,培尔·金特一直被视为宣扬“个人主义”与“利己主义”的典型,据称长期被视为“毒素”,不鼓励公演。事实上,“隔着宗教与文化这堵墙”的误解,这片土地拒绝接纳的艺术品何止《培尔·金特》一部剧!时隔近三十年,同样的剧作不仅在中国几个大城市间轮流巡演,而且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这是艺术品自身的品质使然,是艺术家自身的影响使然,更是社会文化发展的必然需要。
《培尔·金特》讲述了一个跨越60年的故事,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的时间。故事发生在19世纪初叶,结束于1867年。地点一部分在古德布兰斯达尔及周围的山岭间,一部分在摩洛哥海滨、撒哈拉沙漠、开罗疯人院以及海上。
培尔·金特是一个放荡不羁、富于幻想的年轻人。他撒谎、吹牛、富有野心,是远近闻名的 “二流子”。寡母奥丝期盼他能照管好自己的田地,本本分分地生活,但他反倒游手好闲,在别人的婚礼上,满怀恶意地拐走新娘英格丽特,把她糟蹋后又无情地抛弃。
易卜生有意在剧中设计了一个幻想性的角色——山妖。培尔·金特“偶遇”山妖,山妖大王告诉培尔“人妖之别”在于:“那边,在蓝天之下,人有句俗话:‘人——要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这边,在山里,我们没工夫去考究这种伪善的道德原则,我们的说法是:‘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就此,培尔推崇的“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与山妖看中的“为你自己就够了”变成全剧最重要的冲突焦点。
这里选录的山妖大王与培尔的对话,其内容对我们来说,也许是既深刻又熟悉的:
山妖大王:你饮下蜜酒,这酒杯就属于你了,而那是金子做的。谁拥有这只酒杯,也就拥有我的女儿了。
培尔:(深思)哦,人们说,对我们不喜欢的事物,要加以克服。我相信自己总能在一定时间里对这个味道习惯下来。好,把它喝下去再说!
山妖大王:你刚才这段话讲得很有道理。你吐痰吗?
培尔:那完全是习惯成自然啦。
山妖大王:其次你得脱掉你那套基督徒的服装。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在多沃瑞这里,样样都是山里自己制造的,除了我们尾巴上的丝穗子,我们什么也不从山谷里运进来。
培尔:(生气地)我没有尾巴。
山妖大王:我可以给你一根。内侍大臣,把我节日的尾巴给他安上。
培尔:你敢!这是拿我开玩笑。
山妖大王:可你总不能背后光秃秃地没条尾巴就来向我女儿求婚呀!
培尔:你把人变成野兽啦。
山妖大王:孩子,你错啦!我是在把你打扮成一个阔少哩!我们会给你个尖儿上带金黄色的尾巴。这可是至上光荣哩!
培尔:(深思)嗯,人们说,我们是风中的羽毛,难免得由习俗和风尚吹着走。好,就这么办吧。
山妖大王: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培尔:(不悦)还有什么旁的事要我做吗?要不要我放弃基督教的信仰?
山妖大王:要是保留那信仰使你心安一些,就保留着吧。信仰是自由的,不抽税。山妖显示身份靠的是装束打扮。只要在风尚和服装上咱们取得一致的意见,你尽管去保留那使我们毛骨悚然的信仰。
……
山妖大王:人类天性是很奇怪的,它就像一层皮肤一般紧紧贴在一个人身上。要是在一场斗殴中间伤了皮肤,喏,上面就留下个口子,可是很快就结上了疤。瞧,我这位驸马很随和。他已经把基督徒的马裤脱掉,他欣然喝起咱们的蜜酒。他还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咱们提出的要求,我简直感到他已经永永远远地摒弃了人性。然而不然!一眨眼的工夫还会本性复萌。所以,孩子,我得尽力想法来清除你这特有的人性。
培尔:你怎么清除呢?
山妖大王:我要轻挠一下你的左眼,这样你就会歪曲地看一切事物了,而且你会看什么都觉得好到了家。然后,我还要把你右边的那扇窗户给挖掉。
……
山妖大王:想想看,在未来的岁月里,那会为你省却多少忧虑烦恼。想法记住,辛酸愤怒的泪水都是双眼惹出来的。
培尔:这话不假,而且圣经里说过,“假若你的右眼使你失足,你要把它挖出来,扔掉。”告诉我,我的视力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
山妖大王:朋友,永远也不能!
培尔:要是那样,我只好谢绝了。
……
山妖大王:人类都是一个样。你们的嘴不停地在讲灵魂,其实你们对肉体的兴趣大多了。
……
易卜生似乎要透过培尔的追寻去丈量一个人内心中试图躲避真理的每一个黑暗角落。培尔不断地膨胀自我并随从私欲,实践着山妖大王的那句名言“为你自己就够了”,并以为这样做,就是保持了自己真正的面目。
对此,培尔甚至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表达:“先生们,我是单身汉,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我们的天职是什么?嗯,简单地说,一个人应当永远是他自己。要毫无保留地献身于自己以及与自己有关的事务上。如果他像只骆驼那样负担着旁人的快乐和悲哀,他还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他一方面贩卖黑奴发财,一方面又冒充他们的慈父;一方面给中国运送偶像,一方面又派出传教士,对此,他说:“每逢出售一尊偶像,他们就替一个苦力施洗礼,这样就互相抵消了。”
培尔时刻携带着一把利己的算盘:不择手段地争取世俗成功的同时,又向上帝大献殷勤,试图通过自己的行为来赎罪,以便在审判之日得以逃脱。
在开罗疯人院,透过贝葛科芬费尔特等人之口,易卜生指出了这种利己主义的荒谬:
“快点儿!世界已经颠倒了,所以我们也得颠倒过来。”
贝葛科芬费尔特与培尔的对话中充满了讽刺:
“正是在这里,人们最能保持真正的面目。我们的船满张着‘自我’的帆,每个人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木桶里,木桶用‘自我’的塞子堵住,又在‘自我’的井里泡制。没有人为别人的痛苦掉一滴眼泪,没有人在乎旁人怎么想。无论思想还是声音,我们都只有自己,并且把自己扩展到极限。因此,既然我们需要一位皇帝,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开罗疯人院,培尔成了皇帝。这里到处响起“皇帝万岁!自我皇帝万岁!(Long live the Emperor, the Emperor of Self!)”之声。此时,易卜生告诉我们,自我膨胀至极就是疯狂。
培尔疯狂地喊叫道:
“我该做什么?我是什么?老天!紧紧抓住!我代表你一切的心愿:我是个土耳其人,一个罪人,一个山妖——可是,请帮助我,我内心有什么在爆炸。(喊叫)你的名字……我忘掉啦…… 记不起啦……啊,救救我吧!啊,疯人的保护者,救救我!”
剧中的培尔,性格复杂而真实。他敏锐地解剖着自己和这个世界:
“我要远离现代生活的龌龊道路。现时连一根鞋带也不值。现代人没有信念,没有脊骨。他的灵魂放不出光芒,他的行为没有分量。”
无疑,培尔是一个罪人,正如我们一样,他心中明白真理所在——“额上有上帝的印记”,但他软弱得像“风中的鹅毛”,测试着这个世界给一个走向真理的人带来多大的风浪险阻。正如他自己所言:“我绝不是个死不悔改的罪人。”
偶尔听到牧师在一个不知名的农民的葬礼上的发言后,培尔开始重新寻找对“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的理解。
在这位曾宁可砍掉一根手指也不服兵役的普通农民的墓前,牧师说:
“他不是个爱国志士,也不是国家和教会的栋梁。然而在那荒凉的原野上,在作为他的生命中心的家里,他却是伟大的,因为在这里,他保持了自己真正的面目。他内在的素质是率真的。他的一生就像在无声的琴弦上奏出的一首乐曲。因此沉默的战士,安息吧!你作为农民,打了一场小小的仗之后,阵亡了。我们不去探索他的心灵和他受到的约束,那不该由我们来做,那是上帝的职责。但是我坦率地、诚恳地希望:当这个人在上帝面前得到应有的位置的时候,他不再是个残疾。”
在上帝的面前,这位平凡普通的农民获得的,也许远远多过那个赚取了万贯家财并希望当上皇帝、一心谋求自我实现的培尔·金特。培尔没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回家的路。在整部剧中,正是上帝永不止息的爱,一直在等待并召唤着这个浪子。
这个传递上帝之爱的管道就是虔诚而纯真的少女索尔薇格。在索尔薇格身上,似乎看不到“自我”两字。她不顾家人和世人的反对,跑进深山寻找并陪伴培尔,毫无怨言地用一生来等待培尔的归来。她对培尔说:“你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
在培尔的一生中,也唯有索尔薇格是他真正爱的女子。因为索尔薇格身上具有一种圣洁的灵性光芒,她是如此独特、与众不同,无论是英格丽特、牧牛女、绿衣女还是安妮特拉都无法替代她。索尔薇格吸引培尔之处,不是短暂的肉欲之情,而是永恒的圣洁之气,历久弥馨。
培尔会轻佻地对其他女性说:“你的祈祷书是用手绢纸包着的吗?你有金黄色的辫子吗?你眼睛朝下望着自己的围裙吗?你扯住你妈妈的裙褶吗?”
培尔却能对索尔薇格满怀诚恳地说:“只要你敢在这里和我同住,我这茅屋就是圣洁的了。”在剧中,索尔薇格仿佛成为基督耶稣的化身。她接近培尔,舍己地爱着培尔这个世人不耻的罪人,尽管魔鬼时常成为培尔与索尔薇格之间的阻隔。
山妖大王的女儿曾用谎言阻断了培尔与索尔薇格的结合。此时,从培尔的独白中,我们看到一个人如何在谎言面前怀疑自己得救的确然,感叹错失宝贵的福分:
“我盖起的王宫坍塌了。她跟我已经那么亲近了,如今,在我们之间又竖起了一道墙。顷刻之间,俊美和欢乐永远离开了我,一切都变得那么丑恶。绕道而行?从我这儿没有直通到她那里的路。直通?嗯……也许……也许还有一条路。我想圣经里写着一些关于悔改的话。可是它说些什么?我没有圣经。我忘光了。森林这儿没有一个人指引我。悔改?得要好多好多年才能走通这条路。人生会变得空虚,纯洁的和美丽的将被毁灭。我能把那些碎片再拼起来吗?一只小提琴坏了可以修补,钟表就不能修补。倘若你要保持田野里的青翠,你就不可在上面践踏。”
就这样,培尔的人生绕了极大的弯路,迟迟不能得到属天的福分。
培尔的人生一直在追问如何“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铸钮扣人最终向培尔给出了答案:“‘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就是把你自己身上最坏的东西去掉,把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就是充分贯彻上天的意旨。”
萧乾在1949年8月的《香港大公报》上写道:“在所有的戏里,易卜生都要我们忠于自我,殉道者般地坚持自我。在这部诗剧里,他却告诉我们说:‘我是军队,里面排列着愿望、食欲和贪婪。我是海,里面浮着幻想、索取和期待。’他告诉我们:‘要保持自我,就先得把自我毁灭了。’没有比这更不像易卜生的了!然而《培尔·金特》这个语言讽刺剧所抨击的,自始至终是自我。”
萧乾发现了易卜生在《培尔·金特》中与其说在宣扬“个人主义”与“利己主义”,不如说将一个悖论呈现在人们面前——“要保持自我,就先得把自我毁灭了”。
然而,拘于种种原因,萧乾或许没有理解或有意地回避了易卜生戏剧中的信仰背景,亦无法从圣经的角度解读剧中台词所暗含的信息。上述悖论,在易卜生那里,也许正是耶稣的教导: “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
加尔文在阐述“认识神与认识自己”的关系时写道:“若有人省察自己,就不得不立刻思想到神,因他的‘生活、动作’都在乎他(徒17:28)。……因深感自己的无知、虚空、贫乏、软弱,也更因感觉到自己的堕落和败坏,我们便意识到智慧的真光、真美德、丰富的良善,以及无瑕疵的公义,这一切唯独存留在主里面。”2
剧末,培尔终于在一个五旬节的早晨(一个多么富有意味的日子啊),回到了索尔薇格的身边。我想在这里摘录该剧结尾这段隽永感人的对话,为本文划上句号:
培尔:朝前向后同样远,里外道路一般窄。(停下脚步)不,我听得出,这是一种狂烈的、无止无休的喊声,我要进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
培尔:(匍匐在门口)向我这个罪人宣判吧!
索尔薇格:是他!是他呀!感谢上帝呀!
培尔:大声说说我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吧!
索尔薇格:我所唯一爱的,你什么罪孽也没造。
……
培尔:大声把我的罪孽嚷出来吧!
索尔薇格:(在他身旁坐下来)你使我的一生成为一首优美的歌曲。你终于回来了,愿上天祝福你,也祝福这个五旬节的早晨。
培尔:这下我可完啦!
索尔薇格:天上那位是会了解的。
培尔:(朗笑)我完了——除非你能破一个谜!
索尔薇格:说吧!
培尔:说?对,可是你得破出来。你能说说自从你上回见到培尔以来,他到哪儿去了吗?
索尔薇格:他到哪儿去了呢?
培尔:从他额上写着的命运来看,自从上帝心血来潮,创造了他,他到哪儿去了呢?你能告诉我吗?要是你说不出,那我得回到阴暗幽谷里去。
索尔薇格:(微笑)你这个谜好破。
培尔:那么你就说说吧。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儿去啦?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哪儿去了呢?
索尔薇格: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
培尔:(惊慌得往后退缩)你说什么?这是你在说谜语哪。你好像是做母亲的同她的孩子讲话一般。
索尔薇格:正是这样。可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呢?听了母亲的祈祷就赦免了他的那位,就是他的父亲。
(一道光辉似乎照在培尔的身上。他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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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上),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3页。
2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上),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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