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女医疗宣教士施爱华正在给远方的挚友哈拿写信。绘图:陆军]
1900年9月19日(礼拜三)
亲爱的哈拿:
感谢恩慈怜悯的上帝,我们都还活着,还能找到纸、笔、墨水和一张不摇晃的桌子。但愿这封信能够顺利到达你的手中,不至于像先前那些未写完的文字,在辗转中丢失。
此刻,我在牛庄,三天前从日本坐船返回中国,准备在这里停留休整几天再回奉天。经过近三个月的辗转,我们终于可以重回故地,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
六月底,我们从牛庄转移去日本。31日下午,接到周良宽医师发来的电报,得知奉天基督教堂、牧师住宅都被烧毁,盛京男医院、女医院和圣经会也被焚烧和拆毁。陈泰来牧师下落不明,有不计其数的基督徒遇难。
此后,我们再没接到任何信息。寂静和黑暗把我们和奉天完全隔绝开来。
京津地区的使馆遭到包围,牛庄港也岌岌可危。从东北各地赶来避难的传教士和医疗人员被迫分散到日本、上海和俄国。我们在一艘行驶缓慢的日本货船上度过了5天,船上的空气很糟糕,混合着焦煤、灰尘、污水和人汗的各种气味,和先前坐过的那种铁路货车差不多。每一次呼吸,对我都是折磨。我几乎在请求上帝拿走我灵敏的鼻子,让我也能像其他人那样,在混沌的昏睡中度过每个小时。帮助我忍耐着坚持下来的,是背诵汉语圣经,而不是英语圣经。在琢磨美丽的汉字和它们的组合时,我会暂时忘记外面的喧嚷和气味。我必须承认,我喜欢汉字胜过英文字母,这种神奇的语言,每一个字里都蕴藏着诗和画,有些字非常简单,仅靠一笔一划就能搭配出许多不同的含义,有些字要写几十笔,非常繁琐,需要控制好墨水,才不至于在有限的格子里把它写成一团黑。
在船上最后一天,黎明时分,恍惚中,我梦见小时候的自己走在花丛里,某个角落像是老安娜的后院,又像是我在奉天的小花园。我在花丛里寻找你在信中提到的那朵蓝紫色玫瑰花,还没找到,就被一串日语和英语惊醒,我们的船到达神户了。
神户当地有一个美国传教使团驻地,我们在那里获得免费接待,停留休整了4天,然后去往马町的宿营区,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马町是日本著名的避暑胜地,风景美得令人窒息,住宿费用比别处便宜得多。每天,驻足欣赏远山、清泉和森林,恍惚面对天堂的一角,让人不想回到现实世界。也许是为了提醒我们不要过于贪恋这仿佛幻境的人间美景,几乎每天夜里,这里都会有一场小地震,不严重,像是大地发出一声轻咳,房屋摇晃,不会倒塌,窗外呼喇喇传过一串又一串响声,让人每个夜晚都无法沉睡,不管情愿与否,都得保持警醒。这让我常常想起主的那些教导。
整整一个夏天,我们没收到任何来自满洲的直接消息。每天,面对马町的自然风光,我就越发想念满洲的大地、大地上翻卷的白云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森林。我不只一次梦见盛京施医院的门诊大厅,梦见我从花园里剪下带露珠的玫瑰和百合,送给那些笑容羞涩的女患者。我想念她们。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为了表达感谢,出院后送我一套漂亮的红色剪纸,上面有坐在牛背上吹笛的男孩、扑蝴蝶的女孩、光芒四射的太阳、沉甸甸的谷穗,她郑重地请我在春节的早晨把它们贴到窗子上。这些精致的剪纸有一个颇富想象力的名字——“窗花”。不知道我匆忙离开,再回去,那些窗花剪纸是否还会在盒子里等着我。
没有满洲的消息,但我们慢慢地有了中国的消息。
8月开始,不断有人从中国赶来此地避难和休养,从他们的口中,我们陆续听到了中国其他地区基督徒受难和殉道的故事。极其惨烈可怖。
中国没有狮子坑,但人比狮子更凶险。
6月29日,山西朔平府有十名传教士被杀;同一天,有六名传教士在大同府被杀;7月9日,有33名基督徒和12名天主教徒在太原府总督毓贤的监督下被斩首。曾经与我同船来中国的苏珊、艾迪丝和朱丽在山西不同地区服侍,全部殉道。
艾迪丝本来有机会逃出来。当时,太原的医院被烧,里面的人纷纷外逃。她是医院里的传教士,除了外出宣教,平时她都在医院的就诊大厅里向患者传福音讲圣经,教孩子们唱赞美诗背诵诗篇。她离门最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是最先跑出来的人。站在楼下的院子里向上望,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拍窗子,那是她教识字的一个中国女孩,刚刚六岁,得了急性阑尾炎,已经做完手术。如果没有这场变故,女孩两天后就可以出院了。艾迪丝冲回燃烧着的房子,把孩子从二楼的病房抱出来。她出来的时候,正赶上点火烧医院的义和团返回,他们用锄头狠狠地砸向她的肩膀和头,她抱着孩子,两个人一起栽倒在浓烟里。她挣扎着爬起来,想把孩子送到外面去,有人听她喊了一句:“这是中国人的孩子,放过她!”但没人在意,她和孩子再次被推倒,重新跌进越烧越旺的大火里。
第二天,人们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了她和孩子烧焦的骸骨,就把她们一起埋进院子中央。她死前仍然紧紧地抱着中国女孩,用全部的力量试图保护那个孩子少受伤害。她的手臂和头颅弯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护着孩子的头。孩子的左手蜷曲在她的胸前,右手挽着她的头。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相拥安睡。人们无法把她们分开,下葬的时候,只好就让她们拥抱着落入泥土之中。
还有苏珊,她被义和团砍成了好几段,扔进了路边的水塘。
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苏珊啊……
在船上,她向我展示中国旗袍,她喜欢中国丝绸,柔软的手感,沉稳的色泽,她形容那位送她旗袍做礼物的中国少女,就像一件精湛的艺术品,温柔沉静,额头净白,黑发浓密,眉毛和眼睛淡雅得像水墨点画的,她敛手静坐在窗边,楚楚动人。唯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女孩子的脚,被强行摧残成畸形的小脚。她爱那些跟她识字读经的中国女孩,她为她们畸形的脚哭泣,她亲手打开她们脚上的裹布,为她们按揉脆弱疼痛的脚掌。她到中国,就想让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后代能用一双天然的脚走路,可以在田野、大路上自由地奔跑和跳舞。但她自己有一双正常的脚,却不能自由地逃走,而被砍倒在地,砍成好几段,失去人的形象,仿佛祭坛上被切割分块的祭物,最后被扔进肮脏的水塘。
苏珊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说,她期待能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滋润干渴的中原大地和那些贫苦的农民。她们祈祷,没有雨降下。她们被杀的当天夜里,狂风暴雨席卷整座城市。义和团说,这正好证明他们杀对了人。
一个年轻的中国基督徒,是孔夫子家族的后裔。他从山西逃出来,随身带着几位传教士被抓前几天托付给他的遗物。他在九月初的报纸上公布了他们最后几天的日记和书信。朱丽在信中写道:“我们不是常说,宁愿与主行在黑暗中,也不愿独自行在光亮处吗?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了,现在就是向主证明我们的虔诚的时候,何等感恩,他让我们有这样的虔诚和行动。是的,这是中国的至暗时刻,再过片时,仿佛天地都黑了!但是,如果所有的传教士都被杀了,我们的热血洒进这片土地,那不正是融化坚冰的时刻吗?如果这是上帝的方式,要以此将福音传遍中国,让更多孤苦的灵魂归向他,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决然预备妥当,要为福音的缘故而死。诚然,我们当中,没有人愿意死,但这事若出于上帝,我们诚心乐意地说:‘愿主的旨意成就!’”
亲爱的哈拿,我把这些事记录下来,寄给你,也是写给我自己。我深知自己的软弱,信心常如海上的波浪,时高时低。这一次,我和许多人逃脱了义和团的追杀,不知道下一次会怎样。我记得,离家之前,你坐在轮椅上,张开手臂拥抱我,亲吻我的脸,让我安心地离开,你说:“我们天上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的;我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是哭的。面对别离,我总是做不到像你和老安娜那么从容坦然。我希望,如果有一天,面临艾迪丝、苏珊和朱丽所面临的,我也能像她们那样单纯、诚实和勇敢。
这个夏天,为主殉道的,不只有国外传教士,更多的是中国基督徒,他们当中许多人是被邻居指认和出卖的。那些邻居往往是看中了他们的家产,或者想借机报复。还有一些人并不是基督徒,被误抓后,义和团会用一种荒唐的办法来确认:凡被指为信教的人,都被拉到义和团的坛口,强行命令这人烧香焚表,如果火焰高起,纸灰飞扬,就表明神灵认为指控不实,这人的性命就可保;如果火焰低靡,纸灰飞不起来,就可以判定这人是信徒,无论自己是否承认,都会被斩首。许多非信徒就这么被无辜处死了。也有一些信徒拒绝焚香,坦然承认自己是信耶稣的,就会被直接砍成几段扔到河里或散放到路边。因为基督徒临死前往往会声明,自己有一天将靠着耶稣基督的名复活。这让义和团感觉很不放心,他们不能理解复活是什么意思,但很害怕这些人的身体在某个时刻会突然活过来。他们就想出一个办法,把基督徒的身体砍成几段分散到不同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复活了。
一位义和团大师兄说凡是信教的人,脑门上都有一个十字,肉眼凡胎看不出来;他们是得法之人,一念咒语,马上就能辨别清楚。那些穿红衣扎红巾的少年或少女,自称被传授了法术,能迅速找出混在众人中的教民来。一对崔姓夫妇,在天津文昌庙附近走过,遇到义和团,他们因为害怕,脚步比平时走得急,引起义和团的怀疑。他们抓住这对夫妇,扭送到坛口,由大师兄定夺。他们一再声称自己不是基督徒,大师兄无动于衷,他认为是就是,那对夫妇毫无缘由就被砍头了。
在内地,被无辜残杀的人中以妇女为多,尤其那些有一双天足的女人。义和团认为正经人家的女人应该缠足,不缠足的女人一定和洋人有关,这就是她们信教的证据。这样的女人一旦被抓住,他们会用红红的炭火烙伤她们的大脚,把她们折磨到痛不欲生,再绑到树上,浇油,燃烧成火炬。
昨天,我见到一位从俄罗斯辗转回到牛庄的法国修女尼娜。她抱着一只瘦弱的黑白花猫,白鼻子上有一小块黑斑,白肚皮白爪子,黑尾巴只剩了半截。我端详着那只猫,似曾相识。尼娜修女说,这是她在河边一块大石头后面捡来的猫,当时和她一样,都受了伤,它的尾巴被砍断,一路流着血,躲在大石头后面瑟瑟发抖。她猜测它是某个信徒家里养的猫。义和团经过之地,一定要连根剿灭基督徒,并且连基督徒家养的猫狗家禽也不放过。栽种的树木被砍倒,花卉被连根拔起,房屋沦为废墟,所有家养的动物会被扔进火堆或者被砍杀净光。
尼娜说,留在奉天的法国人几乎都遇难了,还有许多中国天主教徒也一起遇难。盛京将军不想让义和团和军队杀害法国神父,曾提前传信让他们逃到牛庄避难。神父和信徒们商量之后,放弃离开奉天,甘愿与教堂同存共亡,但不想束手就擒。神父带领信徒们在教堂的院子里构筑工事,有几百名天主教徒武装起来与进攻者对抗,打死打伤了许多士兵和义和团。盛京军队的中将命令强攻,士兵们把大炮拉到城墙上,居高临下轰击天主教堂,两栋建筑着起火,大门被撞开。法国主教、两位法国神父、两位修女、多名中国神父和几百名天主教徒被枪杀、刀劈或活活烧死。奉天当地的天主教建筑都被一把火烧毁。
尼娜被义和团砍了三刀,一刀在左肩,一刀在左手臂,一刀在右腿上。她当时被一阵乱棍打昏了过去。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没再管她。将近黎明的时候,她被野狗舔噬鲜血的声音惊醒,本能地发出尖叫,野狗被吓住,转身跑掉。她从废墟和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血污,趁着半明半暗的晨光,她拖着受伤的腿,捂着肩上的伤口,勉强挪到教堂附近的小河边,想洗去身上和衣服上的血,但近乎不可能,她的伤太重,残存的力量只够她靠着河边的大石头喘气,看着晨光下的河水慢慢变亮。在虚弱的呼吸间隙,她隐约听见了两声微弱的猫叫。太阳慢慢升起来,受伤的小猫从大石头的阴影里悄悄地出来,趴到她的旁边。
她被两个路过此地的俄国人救下来,他们是铁路的工程师和乘务员。他们长着洋人的脸,在这个时候继续留在中国东北,很危险。他们把烟草烧成灰,洒到她的伤口上,把修女裙的一角扯成布条,帮她暂时止住了血。随后,两个人出高价雇到一辆马车,把她和猫放到车上,绕过义和团可能出现的天主教村庄,一路向北,在铁岭附近,他们与另外一群俄国工程师相遇,还有几位天主教传教士和新教传教士。他们撤到满洲北部,进入西伯利亚。在那里,她得到治疗,并休养了一个多月。现在,肩膀和腿上的伤基本痊愈,左手臂伤得比较重,只能一直蜷曲着,无法伸直。那只猫,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拖着半截尾巴,跟着她从满洲进入西伯利亚,从西伯利亚回到牛庄。
她向我讲述这一切经历的时候,那只猫像婴儿一样,线条美丽的小脑袋紧紧地贴着她受伤的臂弯,一动不动地倾听她们自己的故事。当我忍不住偶尔发出惊叹时,它会警惕地抬起眼睛看我,身体微微颤抖,似乎不太适应突发的响声。善良的女主人马上伸手抚摸它瘦小的后背,让它安静,它会重新闭上眼睛,半截黑尾巴就在修女的抚摸下轻轻摆动。
[插图1:修女尼娜抚摸着小猫瘦小的后背,让它安静。绘图:曹青]
尼娜修女要在这里等待即将到达中国的神父和修女,他们是法国天主教会差派来的新同工,她要带他们回到满洲,寻回信徒,重建教堂。
我们也要回去了,也要在奉天的废墟上重建医院和教堂,如果一切顺利,我希望在教堂旁边建一所孤儿院。
给卡尔问好,但愿我的小花园里仍然有花绽放。
想念你的 施爱华
1900年12月26日(礼拜三)
亲爱的哈拿:
房间里没有桌子,我跪在椅子边给你写信。椅子背有大片火烧的痕迹,火焰留下的焦味依然浓烈。
10月5日,我和医院的同事们陆续赶回来。为了安全,使馆请俄国护送人员陪同我们,由陆路返回奉天。现在,奉天城和城里的中国人都由俄国人管理。
直到圣诞前一天,我们才把医院的诊室和住院的病房重新安排妥当。天太冷,现在无法动土。我们只能在一座临时借用的房子里将就着重新开业。病人不多,但每一天都在增加,有些熟悉的教友和患者逐渐从藏身的地方回来了,还有一些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每天,从幸存者的讲述中,我们都能听到新的故事。这也是我迟迟无法给你写信的原因。转述每个故事,对我的心脏和意志力都是一种考验,我相信,你在读信的时候,会感受到这种挑战。
从奉天火车站下车,我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那位大胡子的俄国站长。他和两位俄国工程师一起被义和团员烧死了。是的,那些义和团,在所有的地方,不是用冷兵器砍头,就是用烈火焚烧。他们把抓到的基督徒排成两列,捆在木桩上,在这些受害者身上裹棉布或毛织物,浸泡在油里,活活烧死。他们最得意的创造,是“烈焰皇冠”死法,就是用浸油的棉布或毛织物做成厚厚的一圈,戴在受害者的头上,然后点火。那些变成火炬的基督徒,头顶和身体会在某个瞬间喷出烈焰,照亮半条街道。
我写下这一段的时候,鼻腔里充满了焦苦恶灼的气味,这种气味,现在还弥漫在奉天城的上空,是的,它也同样弥漫在中国北方中原和京津的上空。尽管,义和团早在秋霜之前就从奉天消失了,但他们留下的痕迹,直到现在,仍未完全消退。
大胡子站长被义和团抓住之后,先被拔掉了胡子,打断了腿,然后被绑到木桩上,跟他的两个俄国同伴背靠背,一起被烧死了。
和他一起被拔掉胡子的,还有孟老先生。他曾有一把雪白透亮的胡子,散到胸口,走起路来非常潇洒。他是儒家的崇拜者,是孟家庄德高望重的人物。两年前,他的孙子生病发烧,耳朵一直流脓,请了不少中医大夫都没能彻底医治,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被迫把孙子送到奉天施医院来看病。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信任洋大夫,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决不肯和洋人沾边。但那是他唯一的孙子,他愿意为了宝贵的后代放弃自己的固执。孩子到医院的时候,一只耳朵已经失去听力,显然被耽误了,但还算好,经过手术,总算帮他保住了另一只耳朵的听力。孟老先生陪着孙子在医院的门诊大厅听讲道,等孩子的病情稳定之后,他就信主了。他的谦卑和认真,让我们甚为惊讶。他自己出钱买了许多福音小册子,从奉天城里到孟家庄,一路上,只要遇到愿意和他交谈几句的人,他都送他们一本小册子,向他们讲述耶稣的事,并把奉天施医院推荐给他们。
这次,他来医院,是为了治疗额头上一直流脓的伤口。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几乎被毁容了。胡子完全被拔光,下巴和两颊留着细密的伤疤,额头缠着一圈白棉布绷带,鼻梁歪曲着,连带也弄皱了他的嘴唇。他每说两句话,就要用手里的帕子擦擦嘴角涌出来的唾沫。他左脸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显然神经受到损伤。
他看出我们已经认不得他,并没太伤心,他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说:“我是老孟,孟弟兄,白胡子老头儿!”他说这话时,口气轻松欢快,没有丝毫的伤感,因为重新见到我们很高兴。
抓住孟老先生的那群义和团,刚刚杀了一批天主教徒,走向他的时候,手中的刀还向下滴着血。义和团把他带进一座寺庙,指着已经绑在一边的大胡子俄国站长和两个工程师,问他:“你跟随那些洋人吗?”他说:“不,我只追随耶稣。”
一个戴红头巾的年轻人问他:“你愿意放弃这个骗人的宗教,改信佛吗?”
他很认真,诚实地说:“我尊敬真正的佛和佛教徒,但我只信仰唯一真实的上帝。”
那个年轻人的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刀上残存着某个天主教徒的血,血腥味直冲鼻腔,他闭上眼睛,准备一死了之。
是孟家庄的一个晚辈救了他。那个晚辈在义和团里帮着做饭,他认出孟老先生,但不想被人知道,就轻描淡写地说,这人上了年纪,也活不了几年了,打一顿放了算了。他们就把他按到地上,使尽蛮力,硬生生地拔光他下巴和两颊的胡子,打瘪了他的鼻梁,有人在他的胸口踹了两脚,他口里喷出的血,溅到了一个被称作二师兄的年轻人的脚前。
二师兄声称不能轻易放过他,毕竟他是基督徒。二师兄看见孟老先生两颊和下巴都在流血,只有额头是干净的,就拔出尖刀,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一个大大的十字,嘲笑他带着这样的标记活着,会耻辱到死,然后放了他。
我为老先生清洗深及骨头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在发抖,也在一直忍耐。他嘴里的牙齿被打落了几颗,发音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他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荣耀的标记;他将带着这个标记死去,也将带着这个标记复活。
孟老先生是在车站附近被抓住的,指认他的人与他同村,是一个喜欢占便宜的人。他欠了孟老先生一笔钱,迟迟不还,想趁这个机会抹掉这笔债务。他指认完,拿到一笔赏金,就离开了。义和团被消灭不久,他听说孟老先生活着回来了,就在家里后院的槐树下搭条绳子上吊了。
孟老先生很感慨,说:“他还是太要脸了。”他说服家人,拿出一笔钱,帮助安葬了同村的那位邻居。当他听说船夫沈家的所有财产被义和团抢掠一空后,他又出钱帮助安葬了老沈和老沈的小女儿。
老沈,叫沈大壮,你还记得吗?他是一位船主,每年夏末秋初,他都会开船送我们去松花江两岸的村庄传教和送药。
老沈是奉天第一批殉道的基督徒。他不是被人指认的,是直接从家里被带走的。
义和团烧毁教堂之前,会先搜查里面保存的信徒名单,再按名单搜捕基督徒和慕道友。沈大壮的名字赫然写在教堂名单的第一页。在奉天教会,老沈的名气很大,他是最早戒掉鸦片的基督徒,他在任何时候向人说起耶稣,都会先提他当初吸鸦片的事。有不少人礼拜天到教堂,都会提到他的名字,告诉牧师,是听了沈大壮戒鸦片的故事,他们才走了很远的路,特意来听讲道的。
老沈本来有机会和家人一起逃走,但他放弃了。他告诉儿子沈满江,如果上帝预定他死在义和团的手里,即使他这次逃脱了,在别的地方仍然可能被抓住;如果上帝预定他享满寿数,死在自己家里,这次义和团就会对他视而不见。
义和团很快就找到了他,把他押送到坛口,让他跪下,朝关公像磕头,他拒绝了。他们就把他的膝盖骨打断,迫使他跪伏在地。又拉住他的胳臂,让他的脸面对偶像。
他特别钟爱的小女儿沈荃,19岁,出嫁了两年,被婆家人出卖。她被另一伙义和团带到坛口,到他面前。义和团威胁要杀死他的女儿,让他放弃信仰。但女儿告诉他,她会陪父亲一起去见耶稣。义和团就在他面前,先砍了那个女孩子的头。
大师兄拿刀点着他的鼻子,问:“你信耶稣吗?”他说:“是,我信耶稣。”大师兄就割掉了他的耳朵。
再问:“你信耶稣吗?”他说:“是,我信耶稣。”大师兄就削掉了他的鼻子。
再问:“你信耶稣吗?”他说:“是,我信耶稣。”大师兄就换了一把尖刀,剜掉了他的眼睛。
再问:“你信耶稣吗?”他说:“是,我信耶稣。”大师兄就割掉了他的嘴唇和舌头,把他踹倒在泥地里,上面洒满了他自己的血。大师兄轻蔑地说:“这回你该闭嘴了!”
他的脑袋变成血葫芦,听不清看不见喊不出。他伏在血地上,蠕动,挣扎,喉咙里发出铿铿的声响,伸手在地上摸拍,一刻不停。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义和团员,大概猜出他的愿望,俯身拎起女孩的头,放进他的手里,他抱着女儿鲜血淋漓的头颅,安静下来,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最后断气。
义和团在奉天教堂门口,一天就挂起18颗中国基督徒的头颅。展示完之后,他们就把教堂烧了,同时烧毁的,还有牧师的住宅和周围的树木。
从那天开始,奉天和周边地区的基督徒们开始了逃亡。昨天来医院治疗脚伤的一个基督徒说:“我们现在知道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耶稣说‘你们应当祈求,叫你们逃走的时候,不遇见冬天’。这灾要是发生在冬天,满洲没有基督徒能活下来。”
是的,幸好是夏天,而不是现在,冰封季节的满洲大地,白茫茫光秃秃,天气晴朗的时候,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地平线上奔跑的小狐狸,根本没有容人藏身的地方。
夏天会不一样,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青翠茂密的庄稼织成了轻纱帐,掩护着数以千计的逃亡者。但逃亡毕竟是逃亡,每当义和团和清兵在几步远的小路上走过,所有人都立刻屏住呼吸,母亲们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婴孩的嘴里,空气凝固,只能听见怦怦的心跳和虫子的叫声。
大多数人逃亡的时候,只带了几天的干粮。为了避免暴露,他们只能就地寻食,生吃粮食、蔬菜和野果,不能生火,怕火光和炊烟引来追捕者。有些体质差的人,因为不健康的食物和野外露宿,越发消瘦和虚弱,最后死在茂密的庄稼地里。如果赶上下雨,田地里就无法待了,到处是水,泥泞不堪。那些带孩子的妇女,会冒险抱着孩子进村,找大树或者岩石下面躲避,偶尔幸运,会被善良的村民接到家里,帮她们烤干衣服,给她们一点吃的喝的,等雨停了,再把她们平平安安地送走。那些村民不是基督徒,也从不曾听过耶稣的名字,但他们相信不能杀人和不能伤害弱者的古训。
最危险的事,发生在打水的时候。逃亡者只能在夜间偷偷地溜出去,从附近村子的水井里打水喝。有些地方的村民,认为洋人和基督徒会在井里下毒,会派人守在井边,或者干脆把井盖锁上。
陈泰来牧师就是出去找水的时候被抓住的。
他是满洲最有名的牧师之一。为了抓到他,义和团开出很高的价码作为赏金,但一直未能如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连基督徒都不知道他的音信和下落,无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6月24日,陈泰来在奉天基督教堂举行完最后一场礼拜,开始为家人安排逃离的路线。对他来说,那并不容易。母亲七十岁了,是小脚,走不远走不快,平时出远门只能坐轿或者坐车。他的大女儿婉芬14岁,小儿子鹏文8岁,妻子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他雇了一辆马车,带上一家老小和简单的衣物、日用品,送他们到他母亲出生的一处林区,位置偏远,人迹罕至。他把家人托付给当地的非基督徒亲友。人们知道他们一家是基督徒,但没有人特别指出这一点。那些淳朴善良的村民聚集过来,帮一家人清理出一间小草房,左邻右舍又一起凑出半袋高粱米、几只粗糙的土碗和一只旧木桶。他砍出够用一个月的柴火堆在院子里,安顿好,就离开了,带着永别的心情,重新赶回奉天。
他是牧师,他要守住教堂,或者至少和教堂一起存亡。
途中,他看到一些基督徒的尸体,倒伏在路边,他认出其中一个是书商,死的时候,背上还捆着一摞圣经和赞美诗本。他想埋葬他们,手边没有任何东西能掘坑。他只好解开一个又一个死者身上的外衣,用宽大的衣角遮住他们的面孔。
还未进城,他就望见教堂和牧师住宅的方向黑烟滚滚,火光猛烈,空气中弥漫着焦苦味。路上的行人都在奔逃。他被人流挟裹着,向更远的地方走去。路上,他时而停下来,想朝教堂的方向移动,每次都被人流阻截回来。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认出他,但没有人告发他,反而都劝他快逃,不要再回来。一个正在预备受洗的裁缝塞给他几块钱,告诉他:“牧师,你的头比别人的价码都高,你很重要,不能白白牺牲,你得为耶稣找更多的人!”
他决定放弃与教堂同存亡的执念,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奉天城,走上逃亡之路。白天藏在庄稼地里,晚上出来赶路。他不敢重回母亲的出生地,怕义和团借机报复那些善良的村民,给家人带来伤害。他只好一路向东北方向走,尽量避开人群。他非常庆幸和感恩,离家前,妻子在他的包里放了一双新布鞋。这样,他就可以两双鞋轮流穿了。
夜里,在一个山区小客栈休息时,他遇到常宝琛的侄子常生。他惊讶地发现,常生竟然背着一把刀。他们彼此看了对方一眼,没相认,没说话。
天微亮,他们就起身,各自离开客栈。没想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在一条溪谷再次相遇。这一回,他们不再彼此隐藏,一起分享树上的野果,交换了一些消息。
常生告诉他,宝叔已经为主殉道了。
义和团开进太平沟找常宝琛的时候,他正在胜利沟。那里是山区,藏个人很容易。村民们都清楚,一旦宝传道被抓,一定会被义和团处死,他们说服他,允许他们把他保护起来。好几个壮汉轮流背着他,把他藏进一处秘密的洞穴,每天由可靠的人给他送饭送水,向他传递外面的消息。
但常宝琛在那一带的名气太大了,赏金也极高,义和团不想放过他。有人暗中告诉义和团,他就在胜利沟附近,只是林深草密,一时找不到具体的藏身地点。义和团里的大师兄发话,威胁村民,如果不交出常宝琛,胜利沟和太平沟的所有基督徒都得死,村民无论信没信耶稣,他们住的房子都会被烧毁,家产都会被没收。
听见义和团的喊话,没有一个村民回应。送饭的人把这事当作好消息告诉他,让他放心,即使那些还没信耶稣的村民,也不打算出卖他。常宝琛听了,不想再继续藏下去。他吓唬那个送饭的少年,如果不带他从藏身之地走出来,他就自杀,把自己杀死在林子里。那个孩子吓坏了,只好扶着他,走出密林深处,主动去找义和团。
义和团按照常规,先把他带到村口的寺庙,警告他,如果不拜神像,他就会马上被砍头。
他说:“我只崇拜唯一的真神。”
大师兄说:“那我们就得杀了你。”
他说:“没关系,有一天,我将复活。”
大师兄说:“你不为自己追随洋人的恶行忏悔吗?”
他说:“我已经为自己犯过的所有罪向耶稣忏悔了。”
大师兄说:“你信佛吗?”
他说:“不,我只信耶稣基督,他是永生神的儿子。”
然后,他开始向那些审讯他的人布道。
那伙义和团的大师兄听得心烦,头疼剧烈,不断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这个举动让义和团的其他人不敢动手杀常宝琛。只好把他扔进监狱待了七天七夜,一直不给他吃饭喝水,试图让他自己死。第七天,等看管的人打开牢门,却看见他拄着盲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大师兄只好下令把他捆到一辆没有棚的马车上,游街示众,让所有认识他的人看见,他们一直推崇的著名传道人已经被义和团抓住,马上处死,再也传不了道了。
在铁岭的大街上,许多信徒和非信徒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跟着马车走。常宝琛听见了人群的喧哗,他兴奋地唱起从盛京施医院学到的赞美诗“耶稣爱我我知道,因有圣书告诉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比平时更洪亮,完全不像七天七夜没吃没喝的人。他一路唱诗,一路传道,不断召唤人来信耶稣,“天国近了,你们要悔改,信耶稣!”他大声呼喊着。
人群各处不断响起“阿们阿们”的回声。
在城外寺庙前,义和团迫使他跪下,再次问他是信佛还是信耶稣,他坚定地说:“耶稣!”
他们举起鬼头刀,刀柄上的铁链哗铃铃地响成一片。
他大声祈祷说:“天父,请接受我的灵魂吧!”
至少有五个刽子手,从背后挥舞屠刀,瞬间把他砍成了几段。他的头颅落到地上,持续地滚动,眼睛始终睁着。行刑的人见状都惊恐地丢下刀四散逃走,其中一个刽子手边跑边喊:“咱们错杀好人了!”他一直喊一直喊,跑出城门的时候,就疯了。
在义和团看来,常宝琛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似乎是受他信的那个耶稣神特别保护的人。他们无法理解他说的“复活”是什么意思,为了防止可能对自己不利,他们焚烧了他的身体,把骨灰洒到山间奔腾的溪流里。但这些仍然消除不了他们的恐惧,最后,他们突然撤离了,没再伤害这个地区的其他基督徒。
陈泰来听完常生的讲述,由衷地生出羡慕,他望着溪谷上方的穹苍,感慨地说:“宝传道真是个蒙大福的圣徒啊!”
常生不这么想,他一边讲一边摸着手里的刀,那是15年前,他过10岁生日时,宝叔送他的礼物。他敲着刀背,漠然地说:“我已经查出那个出卖宝叔的人是谁了,我一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给宝叔报仇!”
陈泰来拍拍他,劝他伸冤在神,不能自己寻仇报复。
常生不肯听,起身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杀叔如杀父,杀父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陈泰来叹口气,起身朝另一个方向继续走。
近黄昏的时候,他走出溪谷,远远看见有炊烟升起,知道那里有一座村庄。他不敢贸然进入,只好躲进附近的高粱地等待天黑。他用秸杆给自己勉强凑合了一个容身之地,走了一天,实在太累,他倒头就睡着了。醒来时,一睁眼,看见月色明朗,照亮一天一地,面前的高粱叶上挂着一层白蒙蒙的微光。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呼吸着植物清香凉爽的气味,赞叹上帝的创造,像往常一样,朝村庄走去。
通常,村里的水井都坐落在村庄的西南口或南方,旁边会有一棵老树。他在外流浪的这些日子,每次喝水,都是夜里,悄悄摸进村子,在井边喝足,再悄悄地趁黑上路。
这一次,月光让他微微陶醉,无数描写月亮的古诗词涌上来,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之地仍充满各种危险,只顾着一句一句地低声吟咏,多日奔逃消磨去的那些诗情,在月色中被重新激发出来,他想象着,今夜的井水,可以做酒饮了。
他人刚站到井沿边,就从黑暗处跳出来两个人,一阵乱拳,把他按倒在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捆住了双手。那是村里安排看井的两个守夜人。他们听说有洋人和基督徒会特意选择月圆之夜,向村口的水井里下毒,就派了两个人,在月圆前后几天守在井边,果然抓到了投毒的人。他们押着自己的战利品,向村子里走。
走了没多远,其中个头又高又瘦的人突然说:“不行,基督徒出来都是成帮结队,万一他有同伙怎么办?井边还得留个人。”他们站下来,说话的人把他交给同伴,自己转身回井边守着。那个押送他的村民,个子比较矮,但很结实,他挨着陈泰来,手指紧紧地钳住他的手臂。经过一道小木桥,快走到对岸时,明晃晃的月下,陈泰来猛然看见木桥上塌了一个洞,他本能地躲闪,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瞬间晃开了那只钳着他的大手,他想都没想,向前紧跑两步,朝桥下纵身一跳,幸好落脚的地方是片浅滩,他的双手在背后捆着,他斜转身子,瞬间钻进岸边的高粱地。押送他的人随后也跳下来,但显然被河岸的石头伤到了脚,不断地发出叫喊声。
陈泰来不敢停留,低头躬腰,顺田地的垄沟一路跑出去。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山脚下,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庙。他继续朝东走,试图绕过山脚,在一块菜地边遇到一个正在摘菜的和尚。
和尚大概有六十多岁了,看见他双手捆在后面,额头眼角划着一道道血痕,袍襟、裤腿和鞋上沾满了泥,就停下手,捧着菜篮,问他:“是信天主爷的?”
陈泰来摇头,说:“不是,是信耶稣的。”
老和尚也跟着摇头,说:“都一样,抓着了都会——”他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陈泰来点头,说:“是。抓着就死,没抓着就跑。”
老和尚叹口气,放下菜篮,帮他解开手上的绳子。告诉他,从小暑开始,庙里每天都来一伙义和团,押着一批刚抓到的基督徒,让他们拜佛像,不肯拜,就地砍头。“业障啊,佛家净土,日日见血光,不是好兆头。”
陈泰来道了谢,接过老和尚递给他的一根黄瓜,在身上擦擦,捧着黄瓜,低头闭眼,做个祷告,就大口吃起来。三下两下吃完,再道个谢,转身想走,被和尚劝住。老和尚说,义和团现在四处游荡,午后必会带人到庙里,黄昏时杀人祭旗。他这个样子出现在附近,肯定会被抓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头剃了,扮成和尚,遮人眼目。
陈泰来跺脚,说:“我是牧师,耶稣的使者,怎么能做和尚呢?”
老和尚语气严肃地说:“你既是牧师,做的事必定重要。你扮成和尚,又不是真做和尚,等这段血灾过了,继续做牧师,不比随便被杀强吗?杀人的事,总有个完。”
陈泰来默想片刻,点头答应。
老和尚带他进菜地旁边的草棚,翻出布袋里的镰刀和短刀,匆匆忙忙为他剃落辫子,露着半青的头皮。老和尚还想趁天早无人上山,赶回寺里给他拿一领和尚服,好让他看起来更像,被陈泰来婉言谢绝了,只接受了塞给他的一只空碗。
他像只小老鼠一样,从乡间小路走进小镇的土路,脚底踏到哪里都是半空半实,一路上跌跌撞撞凄凄惶惶。他光着脑袋,感觉抬不起头,仿佛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假和尚,而他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其实是牧师。
他手里捧着空碗,又得做出需要布施的样子。偶尔有人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他像个和尚,又不十分像,围着他嘁嘁喳喳笑几声。最终,没人给他一文钱,也没人给他一口吃的。他盯着那只空碗,差点哭出来。
在路边站到暮色西沉,几乎没有行人的时候,他收起碗,低着头,朝镇外的方向继续走。离小镇5英里的地方,他望见远处有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火,他朝着灯火走过去,敲开农家小院。那是一户佃农,男主人昨天在地里干活把腰扭伤了,正需要一个短工来帮忙。一家人在灯影里,看他穿着一身脏衣服,头顶净光的狼狈相,忍不住笑,竟然没怀疑他的身份,只问他是否干过地里的活儿,因为有些和尚只会念经,不会干活。他赶紧说会干。
他在那户人家住了快一个月,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碌,一直到八月初。男主人的腰伤基本好了,能起来干活了,就打发他去小镇找大夫取几付中药,到铁匠铺带把铁铲回来。他早起赶路,几乎没遇到多少人,顺利地拿到药和铁铲,越过午后最热的时段,继续往回赶。途中,他看见小镇边上,有一栋房子在冒烟,显然火焰已经烧了一段时间,在远处还能听见哔哔叭叭的木头剥裂声。他记得,早晨路边这一片的时候,房子是正常的。
他扛着铁铲,跃过田埂,奔向烟气腾腾的房子,想知道是否有人在里面。走近了,看见房子周围的草木一片狼藉,地上倒着三个不同年纪的中国女人,都是被乱刀砍死的。一个足有手臂长的木头十字架裹着黑烟明火,躺在门板上,和门板一起,烧成半透明的红炭,只显出“十”的痕迹。
他在浓烈的烟气中弯腰大咳一阵,直起身,走到草木稀微的地方,把铁铲狠狠地插进野地。土层松软,挖出来的黑土还渗着水气,露出一片白森森的草根。他一刻没停,不断地掘土,扬土,掘土,扬土,在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落尽之前,他终于挖出一个近四方形的深坑。
他把三位无名姐妹扭曲凌乱的遗体慢慢摆直,抱起一个,平平整整地放进墓穴,再抱起一个,平平整整地放进墓穴,又抱起一个,平平整整地放进墓穴。他撕裂自己前袍的长襟,一一盖在她们的脸上,又小心翼翼地折起她们染满血的断臂按在冰冷的胸口。
最后一铲土落完,阳光就消退了,大地一片黑暗。
陈泰来坐在旷野的新墓旁,放声大哭。
那天夜里,他赶回收留他的佃户家。没再敲门,把托他带回的中药和擦干净的铁铲挂靠在门边,转身朝奉天的方向走。
二十几天,头皮长出了薄薄一层黑茬,让头颅的形状越发显得可笑。他已经不在意了,像从前那样,抬起头,迈着阔步快走。从暗夜直走到天明,从乡间直走到城镇,一座又一座村庄,一座又一座城镇,他不再避开人群,不再特意绕过有人居住的地方,不再昼伏夜行,躲进青纱帐,他昂然行在马路上,直视迎面而来的任何眼光和面孔。
但他在路上没遇到几个人,偶尔的几个人也不理睬他,那些仿佛孤魂一样的身影,都低头匆忙赶路,他没有遇到一个义和团。
快到奉天城里,在路边,他再次看到一片片横陈郊野的尸体。离路边最近的,是三个戴红头巾的男子,不同年纪,少年人手边横一把刀,中年人手里攥着半根木棍,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赤手空拳,长辫子绕在脖子上。他们横七竖八地仰躺在路边的泥地里,胸口和脖颈有弹孔,身下的血已经凝固。他们的眼半睁着,不甘心地望向苍天。
8月12日,刚过立秋,碧空如洗,天蓝得不真实。风吹过满洲平原,残余的暑热消散殆尽,原本青绿的原野涌起高粱的血红色。
陈泰来拿过少年手边那把卷了刃的宽刀,把身上长袍的后襟割下来,撕成三片,盖在三个义和团员的脸上。
他走进奉天城里,正午时分,街上没有几个人,所有的商店铺面都关门,挂出歇业的牌子,每户人家都闭紧大门。先前设为义和团坛口的地方,旗子散落一地, 凉棚倒塌,地上到处是焚烧的痕迹。
一处断墙上,贴着一张语气强硬的布告,是朝廷的命令,公开斥责义和团,还画着几个被通缉的义和团首领头像。
他仰望苍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但糟糕的时日还没过去。
杀人越货的义和团消失了,领军饷的清兵开始继续抢掠。他们毫无顾忌地闯进繁华的商店和普通的人家,随意取用自己看中的物品,把昂贵的丝绸、毛皮和书籍胡乱地扔到大街上,在尘土中任意践踏。他们经过之处,洗劫一空,寸草不生。
9月30日,抢劫进入高潮。士兵们像放出笼的猛兽,对所有洗劫过的地方再一次扫荡,那些侥幸躲过第一次洗劫的店铺和人家,成为新一轮扫荡的对象。临近傍晚,士兵们点起火把,扔到那些已被洗劫一空的商店,火光冲天,迅速蔓延,奉天城再一次落入毁灭的边缘。
当天夜里,一支由300名哥萨克组成的俄国先头部队骑马接近南门,闯入城门,没有遇到任何军事抵抗就占领了奉天,俄国兵迅速扑灭了火灾。
清晨,俄国大部队陆续进城。街道两旁烧毁的建筑冒着浓烟,店铺和居民住宅都变成了残垣断壁。
义和团没了,清兵们走了,俄国人来了。
他们不是提刀,就是举枪,要么点火。
义和团一心杀洋人和信洋教的中国人,不管是不是真信,都是一刀砍过去。
清兵先跟着杀洋人,再转过来杀义和团。不管是不是义和团,一律杀过去。
现在俄国人来了,有刀,有枪,有马,有铁路。
奉天的中国人,什么都没有。他们找出家中残余的布条和旗帜,用炭条歪歪斜斜地写上“顺民”或者“顺从俄国人”,插挂在被烧焦的大门口。
10月5日上午,我们跟随一路护送的俄国军官和士兵进入奉天。
我们回到的,仿佛不是同一个满洲同一个奉天。
那个在凉爽的秋末总能迎来丰收美景的满洲,现在遍布凄凉,漫山遍野的庄稼还没等到收割,就遭到践踏和毁灭。沿途那些欣欣向荣的小村庄,都成了一座座废墟,房屋被烧毁,变成黑洞洞的土堆,到处都是火烧后的丑陋疤痕,似乎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
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男人,更看不到任何女人,只有几辆马车和少数的人影在城边晃动。薄暮降临时,那些影子像幽灵一样单薄,让人忧伤。
重新回到小河沿,眼前的景色令我们更加心寒。
医院和住宅都消失了,曾经环绕四周的茂密植物和树林也消失了,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砍倒在地,枯萎的灰黄色在断墙边连成一片。秋风吹过,大地荒凉,我们的心也充满苍凉,似乎一生的理想随着满地的瓦砾一同葬在废墟之中了。
10月7日是礼拜天,是奉天基督教堂被焚毁后的第14周。我们和几百名中国基督徒聚集在教堂的废墟上,参加主日礼拜。
我们认识的许多基督徒回来了,还有更多的基督徒没回来,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回来的信徒几乎都失去了家产,变得一无所有。每张面孔都像被踩在地上揉搓过,脑后的辫子焦黄细弱,眼睛没有光泽,嘴唇青紫干裂,每个人都在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们站在废墟当中,踩着高高低低的残砖碎瓦,有些人光着脚。他们的手中没有圣经,也没有赞美诗。但是,当他们慢慢聚拢在剃着光头的陈泰来牧师身旁时,仍然齐声祈祷,同唱圣歌,安静地聆听牧师用嘶哑的声音布道。
教堂山墙的一部分还挺立着,一条烧焦殆半的经文条幅挂在上面,残存的字迹依稀可辨,上面写着——“哀恸的人有福了”。
[插图2:那些回来的信徒站在废墟中,安静地聆听牧师用嘶哑的声音布道。绘图:曹青]
从我跪着写信的地方,能看见窗外。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把丑陋狼藉的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玫瑰、海棠、丁香、迎春还有满院的杂草,都被我清理干净了。
春天,我会重新播洒种子,时候到了,一定会有鲜花绽放,因为这是父的花园!
请为我们爱的中国祈祷吧!
无比思念你们的 施爱华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2期(2020年秋冬合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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