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卿卿如晤》

在抽屉里找见果子从一个小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两页纸,是她 2005 年底的几则日记,她经常随手写,许多本子都是写了几页就空着或者换了用处。
其中,12 月 26 日写道:“欣然得知考上心理咨询师,随手将当初乱买一通的书拎起一本看 ……《卿卿如晤》快看完了,也是好书。看好书是很幸福的事。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Z 如果还爱我,还在我身边,我临走前就把这本书留给他看。”
Z 就是指我。而果子,已于 2007 年 11月 3 日永归主怀,37 岁。
追思会那天,早晨 5 点醒来,在床上翻腾几下,打开台灯,把这本不长的小书从头看到将近完。快中午的时候,两个外地的朋友打“飞的”来,其中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房间流泪。不知说什么,不知谁该被安慰,谁该安慰谁,于是把他们丢给其他亲友,回到房间接着把《卿卿如晤》看完。
书是果子 2005 年 12 月 13 日在香港基道书楼买的,台湾雅歌出版社的版本。据说,这本书曾经安慰了许多人。果子显然也是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是的如果有,它也能安慰我。
这一天真的来了,书也看了,我很难说自己受到了安慰。当然,看这本书的时候多少有点一目十行,急切地想找到一句警语,振聋发聩或醍醐灌顶,令眉间到胸口间的酸烦立时散掉。
路易斯因爱妻之死(骨癌,我知道那是很痛的一种病)而对上帝的责骂与怀疑我听着都还顺耳,其实我自己根本还没顾得上去怀疑责问他,那有用吗?我多少觉得那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因为那不过是一次自救的努力,不过是活人企图与这个让他的爱人死掉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所有道理和解的过程。最后,他经历这一番折磨之后重新与神和好了。
我没什么值得一说的读后感,只是觉得不尽兴,就这么几页,就完成了如此重大的一项工程。当然,或许因为我与神没有那么亲密过,所以也就谈不上和好,和好也就没那么容易,和好的场面对我的触动也就不大。不好说我失望了,我也不想做那个“不能被安慰的人”,我只是没这么容易就放过这件事,一个人就这么不在了,我心里觉不出急着怨怼、发泄或和好的需求,有空儿我还要再琢磨琢磨。临了想起书里印象最深的,果子在家中给前来探望的肢体泡茶倒似乎是第二篇序言里点破的那层有点存在主义神学调子的意思,上帝总有些不可解的行为,而信心只是承受痛苦的依凭,而不是靠能够避免痛苦换来的。更直白地说,祈祷最好是用来祈求获得对苦难的耐受力,而不是要求豁免权。所谓成熟,就是某天我们不再就一些无解问题提问,信仰领域同样适用。
在朴素的反应中,我觉得我们所接受的这一个,是超越的上帝,而非一个恩典的上帝。里面似乎有委屈在,但当要写下来时,就觉得难以把这话形成定案。毕竟,痛就会骂娘,这是人朴素正常的本能反应吧,呵呵,甚至这才是健康的反应。但,这是人类唯一的选择吗?人竟有了文化,有了修养(有时我认为只是由于修养,即某种符合文化标准的行为习惯,例如,有的人会有礼貌地应对冒犯和伤害)。在一切严肃得要写下来的场合,我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依然有恩典在。尽管可能我是那么委屈,但这份委屈是被倾听的,即使当你觉得无人可诉的时候,而且往往正是在你觉得无人可诉的时候。恩典是生命最终的完成。

二、《四种爱》

有时我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当有人为飞机晚点或牙痛快点消失祈祷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为爱人多活一些时日祈祷,随后,我还获得机会,诚心地祈祷,让她离开吧,她为了自己,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别怕亲人伤心而努力留下。语气充满歉疚,因为我无法确定,是否时候到了,一直到最后,我都无法确定,这时候是否真的到了。神啊,我抱怨过辛苦,但你知道,这次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想让一切结束。
呵,这开头开得,开成了这个样子。这本书我看的是国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版本,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编的。那年我去北京,从他家出来,他请我去吃炸酱面,问我,那你和果子怎么办?尽管朋友们都知道当时还只是我女朋友的果子患了乳腺癌,但他是唯一一个直不楞登把这问题抛到我面前的朋友。我忘记如何回答的了。后来他告诉我:你说,你要和果子结婚。随后就知道你们结婚了。
听他说这书不错,我才买来。去马来西亚的几天看完了它。在 PK 岛上,复活节那天把电视调到 CD 古典音乐频道,对着窗外
的海湾。
书写得既睿智风趣,又有信仰根基,可作为对艾柯、昆德拉之流认为上帝不会发笑者的反驳。原本看完很想认真写个评论,但却被书末尾处的一个注解绊住了。注解是这样的:写此书之时,路易斯的太太已处于癌症晚期,即将离世。
被绊住的理由很简单,路易斯经历自身苦难之前与之后的作品绝不相同,写《卿卿如晤》的就是写《痛苦的奥秘》的那个人吗?呵呵。我的起点高了,似乎在要求每句被我信赖的话,都必须出自同样经历痛苦考验的心。我对痛苦一旦降临到作者的身上将发生什么,并无足够的信任。讲道者常见,而证道者稀少。   妻子死后,路易斯三年后也离世。我很想找一份他的年谱,把他在《卿卿如晤》之后写过的书找来看。但公允地说,《四种爱》值得一看,毕竟,只有死了妻子的人写的书才能推荐,标准未免苛刻。
看的时候我曾想,这本书该什么时候读呢?年轻时该读,为了学以致用,避免犯错误,但恐怕很多地方是读不懂的,或者是自以为全都懂了。如果多年后再读,他会别有所感。而阅历足够丰富时再读,许多观点会觉得并不那样新颖,但却有一股缓缓的温情。只是,只是,这份温情被终止在那个注解。
而下面这段,帮我更深地理解了部分往事——“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到,接受、不断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爱(这种爱不取决于我们自身的优点)是何等地困难。”
随后,作者举了绝症患者接受家人之爱的例子,并说,“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比给予更难,或许也更有福。”结合上面的注解,我想,这是作者的亲历之感,他充分理解了病中不得不被他照顾的妻子所面临的困难。神“不仅会改变给予之爱,还会改变需求之爱,不仅改变我们对他的需求之爱,还会改变我们对彼此的需求之爱”。
对于我,这本书最大的现实价值在于,他以充满机智与宽容的善意,批评了基督徒对圣经有问题的理解,令信徒的行事,可以不显得那么有违正常的人性,不把“人性的堕落误当作上帝恩典的加增”。而本书的主要部分,物爱、情爱、友爱、爱情尽管美好,但都不应把自己当作最高标准,即,属人之爱的局限。我想,我已经体会过了,大爱的引入,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拥有属人之爱,做得更好,它们之间不存在竞争的关系。令人惆怅之处在于,我无法全然肯定,如果果子病重期间我读了这书,是否真的就会做得更好。
路易斯说,“去爱,本来就是一件得冒险的事。爱任何事物,都难保不会有心碎的可能。不愿选择担惊受怕的人,剩下唯一的去处就是地狱,因为除了天国之外,唯一让人免除一切危险,或扰攘的地方,就只有地狱。”道理固然如此,然另一让人倍感惆怅之处亦在于,我们更多地学会了爱,可以转而爱更多的人,却无法回过头来爱那个和你一起学习的人。道理固然又是如此:这就是人与人息息相关的证明,这就是爱的传递,是的,当我们更加跳出来看时甚至还能说得更好:这就是爱的秘密。所以,人会惆怅。
装做爱神很容易,装做爱人很难。在我们至为痛楚的时候,我们的语调格外温柔。或许这是,爱的另一个秘密。

三、《成就爱》

我想象过数次,当果子的书捧在我手里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但其实每次都是想一下就宕开了,人无法在一种微微震颤的幸福状态下停留太久,就像波粒二象性吧,呵呵。我祷告神赐我智力、眼力与耐心,认真作完最后一校,找出所有错误,也感谢亲友团的代祷,如果不校这一遍就出书,我非郁闷得钻进洗衣机里先泡后洗再甩不可。感谢神的保守!我本以为已经校过那么多次,自信满满,感恩啊,不然真是没法交代啦,好险!
2009 年 3 月 9 日,果子的书,终于被我实实在在地拿在手里。刚拿到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太满意,想让封面的颜色再暖一点,但因为工艺的缘故,封面比设计的意图淡了一点。但我也知道,这样一本书会让我越看越爱的,我已不可能有所谓客观的评价。
回忆在与不同出版社的接触中,朋友们认为本书具有成为畅销书的潜质,但前提是,必须增补二人世界的感情内容,“病发前你们是恋人,病后反而成婚;婚后身体无恙,刚一搬家却复发;一复发就是最凶险的肝转移,中位生存期只有 6-8 个月,却还能葆有感恩的心;这完全可以改写成曲折动人的《知音》版故事”。要么,就以白描的手法刻画治病求医过程中更多详实的细节,“像‘自白派’女诗人那样,或者打造成一本女病人的心灵鸡汤”。我很感激这些专业而坦率的意见,也心知肚明本书在图书市场上可能遭遇的最大批评:内容较为分散,缺乏集中力量的挖掘。
但,一份真实的生命记录、一份未完成的遗稿,不就该是这样的吗?谁的生活是围绕中心集中刻画的呢?我的态度于是也日趋明朗,我只可能删字,而绝不会把这些文字当作再创作的素材。怎么可能大修大改呢,我不应该自以为拥有这种权利。朋友们都很理解,我遂决定自费出版。
之所以这样决定,就是为了尽心尽兴尽意地表达、不做任何妥协地处理文字。我尽最大努力保留果子作为一个癌症病人、一个读书人、一个基督徒,对疾病的思考、对医疗的反思、对信仰的体会与践行。
一个主内弟兄看完后,说很感动,只是觉得信仰的内容不够深。我同意他的看法,类似的意见在争取出版阶段就曾有肢体表示过。和想得深的人比,她做到了;和做到的人比,她有文笔和机会记录下自己的部分想法。对于我来讲,至为重要的在于前者。路易斯想得足够深了,但也要自己宣泄出来一本书才能平复。其中或许有一个秘密,一个只能猜测的秘密,事关死者对未亡人最大的体恤。不说,因为只有神才确知。
从把果子写满了三个本子的日记录入电脑开始,到整理她所有的电子文档,直到最后一遍校对印刷厂准备开机前的蓝样,一想到能把果子的见证出版、摆在书店里、交到那些她最想帮到的人手里,就美得不行,但是如果赶上情绪低落,尤其是书的出版毫无头绪的那段日子,则是不敢想,心里怀着隐隐的害怕,我怕做不好这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把事情交托出去,信任这本书有它自己的时间。在那个合适的时间,它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出生,被祝福。
整理遗稿就是对生活的反刍。从 2006 年9 月开始,果子的癌确诊复发,她就此开始了“向死而生”的生活。在小本子上,她一笔笔记下朋友们给她的爱,转过身,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助身边的病友。
她全然拥抱着此世的最后生活。我只是看着这一切,无法分担一丁点她切实的肉体的痛,无法加入她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自我清洁与爱的准备。我的遗憾,正在于这后一半本是我可以更多参与的。如果当时我的信足够多。
在这个过程中,我充分认识到人的局限,我甚至对果子说:“在疾病中你越来越好了,而我却越来越坏了。”因为我只凭自己的力量。我的爱太有限了,我虽懊悔,但重新来过,却并没有信心做得更好,如果不在更大、更包容、更倾空自我的爱里找到根基。
她走后,家人与朋友相继信主,书出版后,更有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发来对福音渴慕的邮件。心硬者有世界,温柔者有神。生命本身是一件礼物,而果子做到了,跟随信仰,让生命的破碎同样成为礼物,最后的礼物,一份无法退回的礼物。
感谢神,一遍一遍的阅读校对几乎已经弥合了物质世界的分离。当你已经能背诵一本书,并且充分理解一本书的时候,可以说这本书已经是你的了,这个人,扎扎实实就在你的身上,带着爱与美好、歉疚与满足。更何况,还有在圣灵里的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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