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早上,收到同学的电话,告诉我小宇凌晨跳楼自杀了。
小宇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兼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我曾开玩笑说:我的朋友分为三种,一是能在他面前哭,二是能在他面前醉,三是能在他面前睡。第三种朋友已经不再有了,而他是第一兼第二种朋友为一身。
上大学时,我第一次跳舞是和小宇。那是进校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在未名湖中的石舫上。刚刚走进大学校门的50 多人,大多还很面嫩,彼此也不熟悉。于是,中秋联欢会的形式是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出节目。花传到每一个人手里的时候,都像烫手似的赶快扔给旁边的人,生怕留在自己手里成了祸害。怎么那么寸,偏偏那花到我手里时,鼓声停了。我有些耍赖,将花往旁边人怀里一扔,死活不认账。同学们起哄,让两个人一起出节目。我旁边站起来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法国绅士般的鞠躬行礼。出于礼貌,我也只好站起来。这下,气氛热烈了,在《青年友谊圆舞曲》的伴唱下,我们一起跳了两圈快三步。从那以后,我成了小宇周末的固定舞伴。后来我和小宇的下铺男生谈恋爱了,每到周末,小宇总是要向他的下铺恳求:大哥,借舞伴用用……
大学毕业20 周年聚会。当圆舞曲的音乐响起,小宇再次向我伸出了胳膊。渐渐的,大学的同学们都停下了舞步,看我们两个人跳得沉醉。那是我最后一次跳舞。
和小宇的缘分不仅仅是跳舞。我们曾经在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喝过那么多的酒。每一次吃饭喝酒,都是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直到同学少年;每一次吃饭也都是从兴致盎然到我泪水长流。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可供回忆,有那么多共同的熟人可供谈论,还有最珍爱的朋友一禾供我们缅怀……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怎么会是他呢?
他不是我们中间最潇洒的人吗?他挥金如土,他美女如云,他高朋满座,夜夜杯中满,天天客不清。
他不是我们中间最风光的人吗?该读书的时候上北大。毕业之后当编辑,没两天就把名作家们侃得团团转。全民经商的时候下海,春风得意,财源滚滚。官场、商场,路路通吃。
他不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吗?他是我们同学中间唯一用小说代替毕业论文,而且一稿就通过了的。这小子记忆力惊人,就在他去世的前几个月,他收到老同学送给他的诗集,十几天后,趁着酒兴,他抓起电话,念起老同学的诗句,还特别让身边的人证明他没有看书,是凭记忆背诵的。45 岁的人了啊!
他不是我们中间对老人最乖顺的人吗?只要母亲在家,他总是要回家吃饭。不仅如此,如果他请同学朋友的客,总是不忘记问候同学朋友的父母。一次,他到我家附近,邀请我出来小聚。饭后,他特别点了两个菜,让我带回家给老人吃。
可是,怎么就是他抛弃了公司的同事和部下,甩掉了朋友和同学,置八旬老母于不顾,精心策划,毅然决然地从22 层高楼上纵身一跃?
听别人转述,他留下的遗书中说:今天看得见明天,明天看得见后天,没有意思……
我不知道,每一次灯火昏昏,杯盘狼藉的时候,我面对的那个口若悬河的人是不是内心里另有话却总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每当我放肆地让眼泪流过面颊时,那个不停地给我说开心话,逗我破涕一笑的人是不是内心里无数的眼泪无处去流;我不知道,每一次他那么真诚地夸赞他的朋友这样那样优秀的品质和出众的才华时,他的内心是不是找不到可以安歇的驻足之地。。
我不知道死亡是怎样掠过小宇的身旁,死死地攫住了他。
在我少年的时代,一次因为和男同学打架,被老师责令在全年级做检查。那时,我觉得我是个奋起反抗的受害者,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公平。在那个全年级开大会的上午,我偷偷溜到顶楼,站在面对操场的窗户前,想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死在这近一千人面前会是怎样的结局。想象那种骚乱,心中似乎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挡住了我的勇气,让我没有迈出那一步。幸好班主任老师也放了我一马,只要求我在班里面做检查。
成年后,婚姻的失败曾经让我多次泛起死的念头。但是,孩子还年幼,父母已老迈,责任逼住了我的任性。我不敢让死亡的念头停留在心里。于是,我对自己说:你干什么都可以,怎么堕落都可以,就是不能想死。不过,堕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时候,我曾经和小宇一人一瓶白酒喝上半夜,痛哭一场,然后自己找个屋子歪着去了。而小宇则守着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曾经在一首《踏莎行》中写道:“ 醉不成欢,醒后分散”,写的就是我和小宇的缘分。
我想,死亡好像是我头上的一片乌云,是友情的风吹散了它。但是,为什么带给我保护的人,自己却被死亡的绳索套牢了。
我教会里的一位弟兄告诉我,他曾经经历过非常相似的状态。那时,他已经是某公司的高层,有足够他花的薪酬,基本不用操心的事业,刚刚结婚。似乎一无所求,一样不缺,但是他就是不开心。和小宇一样,他也是整夜整夜开着电视,直到自己困极睡去。他经常半夜开车在北京的四环路上飞驰,油门踩到底,只盼望出个车祸一了百了。他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于是断然辞职,随妻子到加拿大留学,在那里成为了基督徒。
我一直是一个对灵魂的事情不敏感的人。我可以体会到现实生活层面的沉重和压力,可以感受到情绪和感情上的波动和微澜,却感受不到一颗灵魂无所皈依的漂泊无助。基督徒总是强调要有一颗爱灵魂的心,而我总是说:我对灵魂没有负担。然而,小宇的死让我伤痛的恰恰是他灵魂的孤单无助。难道一定要用生命为代价才能医治我的麻木,让我感受到灵魂的存在吗?
大学同学中,小宇和世仁、一禾自称“ 三剑客”。同学们戏称:世仁喜欢抨击时弊,是我们班的头脑,一禾感情丰富细腻,是我们班的良心,而小宇健康开朗,是我们班的胃。
世仁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多久,就在官厅水库溺水而亡。那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位死亡者。世仁家在外地,经济上也不宽裕,丧事基本上是我们同学在帮助操持办理。火化的那一天,在火化车间的外面,有一个小房间,与火化车间一板之隔。木板下面有半米多高的空档,人要弯着腰才能看见火化车间里面的情况。世仁的亲属和单位同事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同学们陪在世仁的遗体旁。所有的人都席地而坐,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阳光一寸一寸地从墙上爬到地上。
火化车间的师傅出来了,看着我们这些不哭也不说话的人有些奇怪,也很体谅,没有坚持撵我们走。轮到世仁了,师傅把世仁的遗体拖到传送带上。传送带开始动起来了,世仁的遗体盖着白布单子,缓缓向前。世仁走到尽头了,遗体突然向下坠落,所有人的心好像都向下忽悠了一下。传送带的尽头是一辆平板推车在等着遗体。师傅推起遗体到火化炉前,打开炉膛口,很麻利地将遗体送进去又将平板车抽出来。炉膛里的火苗燎着了世仁身上的布单子,一下子旺了起来,卷出了炉门外面。师傅“ 哐当” 一声关上了炉门,把火苗截断在炉子里面。
走出火化车间,回头看了看八宝山高耸的烟囱,一缕白色的烟雾,那或许就是世仁吧?
一禾走在了89 年的那场风波之中。一样的地方,同学们也是一样地送一禾走。只是一板之隔的板子下面已经封死了,再也不可能看见火化车间师傅们的操作了。不过,我知道,所有的同学都能看得到,在心里,清亮亮的。
现在,轮到小宇了。
世仁不在以后,一禾对我说:当官厅水库的水平静之后,他总不能相信世仁就这么走了。他总觉得这是世仁开的一个玩笑,他会突然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哈哈,吓唬你们呢!
一禾不在以后,小宇总是对我说:三剑客就剩下我一个了。
现在,他终于追随他们去了。
曾经以为一禾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灵魂,却不明白他怎么能和小宇这个亦正亦邪的家伙形影不离,除了他们都绝顶的聪明,什么使他们惺惺相惜?
今天我才明白,绝顶聪明的人是会敏感于灵魂存在的人吧。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后记:
四十多岁了以后,突然被人问道: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对于一个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灵魂是个被我们用烂了的词汇。每一个使用它的人,都像趟过这条河,给他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些什么。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不相信灵魂还从哪里谈信仰?但是,什么是灵魂?
我知道它不是我的情绪,情绪会转瞬即逝;它不是我的感情,感情被打动的时候,我会判断这种打动来自技巧还是思想;它不是逻辑思维,经过训练的归纳、推理、判断;它不是理性,也不是感性,甚至我也不能偷懒说它是这一切的总合。但是,我知道,它在。当我被一种神圣庄严打动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当我被一种温柔怜悯感动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当我被一种羞耻惭愧笼罩的时候,我知道,它在。
我把对小宇怀念的稿子传给几个朋友,朋友给了我很多的安慰。一位女朋友特意在长假期间到我家来,陪伴我,用她的心理学知识疏导我。
另几位朋友回复给我了他们的感受:
看了你发来的文章,有许多感慨。这世上,还是有那些为灵魂生活的人们,只是我们极少能够了解他们。你和他如此熟悉,也该知道得多一些。或许,你,或者另一个人,在那一瞬间可以让他不这样做。那一坎过去,又是一番天地了。当然,生活常常没有也许。
愿神安息那些孤独悲伤的魂灵,在黑暗里安慰他们。 带着悲惋的叹息前行,生命才更真实。
三生世界,并不会缺少谁或多余谁的,他们重归于一地,重逢重聚,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反倒只能面对日渐稀缺的怜爱悲悯和日甚一日的冷漠无情。
我不知道一个灵魂是否有自决权,所以无法判断逝者决定的正确与否。对于亲近者,我们只能去祝福,去怀念罢。我愿您在坚定的追寻中能获得足够的勇气和希望,我也赞成您关于孩子和父母牵挂的感受,那是所有作用于人的力量中最温暖的一种。剩下的我认为就是如中国的道家们认为的,应取法于自然,有一颗可以和宇宙心灵沟通的小小的心。
有一位弟兄回复我的信件只有一句话:稿件看过了,我流泪了。
我听到了灵魂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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