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哀哭的人同哀哭 / 冠辉

5 月12 日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忽然有位同事说,四川发生地震了,7.8 级。开始,我们根本不知道7.8 级地震意味着什么。过了不久,网上就报道说,温总理奔赴灾区了。看来情况还挺严重的。谁知晚上回家打开电视,画面上的灾难竟是那样惨不忍睹!接下来,每天电视上关于地震的报道铺天盖地。报道中频繁出现的画面是废墟、尸体和哀哭,让我突然想起耶利米书中的一句话:“ 在拉玛听见号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他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耶31:15)和许多人一样,我心里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主啊,为什么?为什么允许这样的灾难发生? ”

灾后那两个星期,网上有一批基督徒天天在关注灾区的需要,商议如何迅速有效地参与赈灾,分享灾区需要代祷的事项。我分管教会的外展事工,天天挂在网上,试图更多了解灾区的情况,为教会参与赈灾寻找合适的平台。可是,我接触的信息越多,越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教会应该借用哪一个平台参与,于是决定自己去灾区一趟。

一、变化的感触

去四川灾区之前,看到几万人的生命在这场地震中丧失,我们在神的面前流泪祷告说:“ 愿几万人生命的丧失能带来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灵魂的得救。” 到了灾区之后,看到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又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福音机构和教会在积极参与赈灾和灾后重建,我仿佛看到了废墟中的盼望:在能震动的根基完全毁坏之后,或许主要为这片土地立下不能震动的根基。

过去,四川的许多地方对于很多人来说都非常陌生。北川、青川、绵阳、德阳、安县……这些名字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了解那些地方的人了。这次去到灾区,才有了一些了解。这些地方有两个特点,一是拜偶像,二是赌博。偶像在许多地方随处可见。我们在绵竹时去过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家,看到他家有一个很大的神龛,神龛上摆的是关公。我们去过安县的一个村庄,看到一扇倒塌的门上贴着门神。我们教会的另一队志愿者在安县靠近北川的一个村庄服侍,他们在那里看见家家户户都摆放着各样的偶像,而且当地很多的习俗都跟迷信和拜偶像联系在一起,比如他们非常忌讳别人在他们家里哭,认为会带来厄运等等。打麻将赌博在四川也特别普遍。那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挣钱,挣回来的钱用于盖房子;留在家里的人,农忙过后,就是打麻将赌博。地震过后,许多人过去的生活被完全打破,必须去面对人生的未来。

神怜悯受灾的民众,感动了许许多多的基督教机构和教会参与到赈灾和灾后重建当中。爱心行动、彩虹重建行动、光和声行动、香柏领导力、慈福行动、心连心、宣明会等国际国内的基督教机构,北京、上海、武汉、西安、河南、厦门、安徽、温州等各地的教会团队,都参与到这次的救灾行动中。四川一夜之间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也成了宣教的工场,而且接下来许多年会继续成为教会关注的对象。

灾难对成都的教会也带来巨大的冲击和挑战,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在灾后积极地行动起来,但是很快大家就意识到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限。如此大面积的受灾地区,他们如何能承担得起?神当然知道,所以他同时感动了全国各地的教会来共同承担这个责任。中国教会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社会关怀需要,也是第一次被赐予如此大的服侍社会的机会。大家共同看到,灾区需要的不只是救急的物资和援助,更是心灵的关怀和灾后长期的重建。我接触到许多服侍群体都有这样深度的关切,虽然大家也知道,具体落实起来并不容易。去灾区之前,我心里感受到的更多是哀痛。但到了灾区之后,我深切地感受到神的怜悯,看到废墟中的盼望。

二、恐惧与幻灭

我们去的主要是轻灾区,就是人员伤亡比较少的地方。多数志愿者只能进入轻灾区,重灾区基本上进不去。汶川和北川这两个最重的灾区实行了军事管制,除了部队以外一般人不让进去。

轻灾区虽然伤亡不是很严重,但是灾难对他们整体生活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房屋基本上都倒塌了,没有倒塌的也都成了危房,无法居住。从物质方面来看,许多受灾地区的生活日常必需品基本上能得到满足。但是有些偏僻的地方,政府给予的关注很少,除了一天一斤的大米,加上一点彩条布之外,其他帮助很少,灾民们需要自救。我们去的安县迎新乡的一个村庄,原本就是很贫苦的地方。村里的特困户很多,生活非常艰难。

除了物质上的需要之外,灾民们更深的需要是心灵的安慰和医治。

死亡的场景在许多灾民的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不用说那些失去亲友的人们,就是那些死亡的目击者,心灵都难以承受。有一个在地震中逃出学校后被带到成都的孩子说,当时他亲眼看见砖掉下来,砸在同学的头上,血从头上流出来。他在同学的头上看见一个洞,一个黑黑的洞。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说不出来话。基督徒对他的关爱使他慢慢缓了过来。他说,当时他感到那个深深的黑洞正要夺走他的生命。这样的话一般不会出自孩子之口,可见当时的场景对孩子的刺激有多大。

强烈的地震和持续的余震使许多的灾民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我问卧云村的一位妇女,现在心里还怕不怕。“ 怕啊! ” 她脱口而出,两眼发愣,仿佛又回到地震时的状态中。由于余震一直不断,只要稍微有点动静,灾民们就会惊恐起来。据描述,地震时的感觉很恐怖,在地中干活的人看见地突然间裂开一个大口,然后又合上;大地左右、上下摇动;水会掀起一米多高。这些场景都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心里,造成了非常深的恐惧感。

家园的被毁带给人的是强烈的幻灭感。我们去过彭州的一个村庄,这是一个相对富裕的村庄。有一户人家盖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这是他们用十多年打工挣下的积蓄盖的。可是在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里,一家人一生的心血都化为乌有。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苦日子要捱到什么年头?多少年才能恢复以前的生活?心里没底,没有指望。电视里我们看到有些灾民说,众志成城,大家同心建造,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其实那股劲是硬撑起来的。

三、陪伴与安慰

在灾难发生的前期,我们在灾区能做的非常有限。救人等任务是由专业的救援队在做,我们在那里主要是做发放物资、搭帐篷、清理废墟、消毒等一般性的工作。此外,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和他们在一起,陪伴他们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并给他们带去一点安慰。

面对被苦难压伤的灾民,我们常常感到无力。这个时候,讲道理毫无意义。他们需要的是陪伴。我们住在他们中间,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们感受到,我们愿意和他们一起面对这场灾难及灾难所带来的后果。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关怀,一种支持。卧云村的一个农民,今年四十来岁,患了半身不遂,成了家庭的拖累。他的儿子恨不得他早死。他心里非常愁苦,每天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路边。看到他百无聊赖的样子,我们就上去跟他交谈,听他倾诉,给他传福音,送他收音机,让他听福音广播。他对我们说:“ 看到你们所做的,我就相信有神。如果没有神,你们为什么要住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受苦? ”

除了陪伴,这些处在恐惧、幻灭、绝望境地中的人们,他们最需要的是安慰。

卧云村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在地震中失去了十三岁的独生儿子。有一位姊妹去探访她家。她有点麻木,眼睛里没有流露出悲伤。当那位姊妹问她有没有其他孩子时,她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姊妹走到她跟前,张开双手拥抱她。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头的悲伤,紧紧地抱着姊妹,伏在她的肩头,泣不成声。那时候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大溪村村里有个队长很关心村民。地震发生已经快一个月了,村里还没有帐篷,连油布都很有限。他自己一直在寻求帮助——找一大片油布,建立村里的安置点,将村民集中安置。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油布,又联系部队帮助他们搭安置点。他想尽办法来解决村民的问题,但还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我们看到他为村民所付出的辛苦努力,向他表示我们的敬意,并和他握手、拥抱。被拥抱的那一刻,他哭了。

 四、欢乐与离别

地震后学校放假,学生没有课上,完全没有人管。家长正忙着灾后的工作和地里的农活,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孩子。加上有些危房还没有拆,孩子们跑到危房边去玩很危险,家长们非常希望有人能够看管这些孩子,组织他们活动或学习。

于是,擅长儿童事工的弟兄姊妹就把孩子们组织起来,带他们做游戏,让他们画画、拼图、捏橡皮泥,给他们讲故事。很快那些孩子就聚拢在一起,而且来了就不愿意离开。

我们在大溪村刚落脚,孩子们就围过来。政府发的一顶帐篷,队长给我们用。那些孩子们把图纸展开,就开始支帐篷。弄错了,他们就对着图纸看错在哪儿,然后就按照图纸调整过来。没多久,帐篷就搭起来了。之后,我们的两位姊妹带着他们做游戏,然后给他们一些书读。孩子们在看书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表情和别人不一样,看上去很彷徨。她们问她怎么了,她就哭了。她说,当看见这些书本时,就想起了自己的学校,可是学校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学。那时,我们才知道,失去校园对于孩子们的打击有多大。

孩子们第一天就跟我们的两位姊妹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因为中午天很热,我们安排孩子的活动下午三点开始。孩子们都说,两点吧,三点太晚了。这些孩子们想象力丰富,手也特别巧,他们就地取材,用呼啦圈拼成奥运五环,用周围的草、树叶和花瓣来拼图,拼出美丽的自然图案,令人刮目相看。

在卧云村,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六一儿童节。为了给灾后的孩子们带去欢乐,我们专门组织了儿童节的活动。我们教孩子们唱诗歌,组织他们进行几项分组比赛,比赛之后每一组都有奖品,最后还给每一个孩子文具、书包和爱心面包。孩子们非常开心。活动结束后,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我看见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和她的妈妈。小女孩言语寡少,眼神里总带着一点忧愁。她父亲常年在俄罗斯打工挣钱,家里盖的房子还不错,地震中几乎完好无损。那两天,她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们。一天下午,她带我们去她家。我们和她母亲聊的时候,她把家里能找到的食物都搬出来,一会儿说:“ 叔叔吃花生。” 一会儿说:“ 叔叔吃豆子。” 她母亲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过去她从来没有这么好客过。

我给小女孩和她的母亲拍了一张照,然后过去抱了抱她,对她说我们要走了。小女孩睁大眼睛注视着我,有点发愣。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心里想,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永远这样快乐吗?以后谁来陪伴他们呢?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我跑到帐篷后面,泣不成声。我对神说:“ 主啊,我们只能带给他们一时的欢乐。我把他们交托在你的恩手之中,求你一生一世看顾他们。”

五、属灵的争战

我们在那里的服侍受到大部分灾民的欢迎。但是,也有些村民听说是我们是基督徒,觉悟比较高——照一位派出所所长的话说——就向乡政府报告。我们驻扎在大溪村的第二天,当地的副乡长和派出所所长就来了。他们向我们要政府批文。我们把四川省红十字会的标志给他们看,根本无济于事。那位副乡长对我们非常不客气,限令我们下午六点之前离开。我们让总部与政府交涉,但由于负责的同工在青川,赶过去来不及,到下午六点问题还没有解决。到了六点,那位副乡长和派出所所长又来了。他们看到我们还没有走,非常生气,说我们是在跟政府对抗。我们发现和他们根本无法沟通,就要求到乡政府去一趟,跟其他乡领导沟通一下。没想到到了乡政府,根本没有我们说话的份。那位副乡长跟书记一嘀咕,书记劈头盖脸就开始破口大骂,说:“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挂羊头卖狗肉。你们说是赈灾,其实是传教。” 他根本不看我们在那里做了什么,也不问大多数村民的反应。他又说:“ 你们基督教是什么东西,中世纪你们干了什么?! ” 我听了火冒三丈,质问道:“ 你研究过基督教吗?你对基督教了解多少? ” 他答道:“ 我没有研究过。但我知道你们基督教中世纪干了什么! ” 接着他恶狠狠地说:“ 你们八点钟之前给我离开,如果不离开,我们不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这明明是恐吓。他又说:“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不需要你们,请你们离开。……我告诉你们,我决不会允许你们在这里驻扎。”我听到这些话,非常强烈地感受到,那是一场属灵的争战。和我同去的那位弟兄气得直发抖。他是一个特别有爱心的弟兄,对村民的感情很深。他顾念那些村民们的需要。他无法想象,村民们有那么多困难,正需要志愿者的帮助,这些干部却如此不顾村民的死活,竟然要把志愿者赶走。他对我说:“ 我就不离开,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总部出于对我们安全的考虑,要我们撤出来。我们把搭好的帐篷全又拆了。就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那位负责与政府交涉的弟兄从青川赶到。他认识县里的组织部长。组织部长给乡里打了个电话,问题就解决了。我们重新把帐篷支搭起来。那天晚上,接待我们的队长百感交集。他一直陪我们到很晚,默默地看着我们整理东西。回家休息之前,他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 我们永远是兄弟。”

谁知第二天,情况又变了。乡里的书记一方面告到县长那里,说有一帮基督徒想在村里传教;一方面向村长和队长施压,说如果他们接受基督徒的帮助,政府的物资就不发给他们;谁家的孩子参加基督徒组织的活动,也不发。最后我们还是被迫离开了。

汽车载着一颗颗沉重的心灵缓缓地驶出了大溪村。坐在窗旁的一位姊妹,看着我们在大溪村所拍下的一幕幕情景,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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