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充满不确定的迷茫时代，人们回望过去，或者意在为当前寻找一个参照系，借此观察和理解现实世界，或者让历史照进现实，试图获得介入和应对艰难世道的智慧和勇气。无论是观察还是介入，这种历史感都与某种闲逸的思古幽情无关，而是指向对现实世界的深切关怀。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就是这样一位具有深厚历史感的路德宗牧师。

1933年6月，在反对纳粹政权改造教会的抗议中，朋霍费尔想到了16世纪中叶新教宗教改革的危机。这场危机始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1500—1558）的勃勃野心，欲强迫德国新教领地天主教化，结束长期以来的宗教纷争，最终实现帝国统一。皇帝恩威并施的宗教政策在路德宗内部引起争论，造成分裂。朋霍费尔从中接受的教训是，如果政府僭越了自己的职分打击教会，就如当前将受洗犹太人排除于基督会众之外，禁止向犹太人宣教，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教会将发现自己处于认信状态（statu confessionis）”。此时，诸如教会的会籍身份、会规、仪式等不再是无足轻重之事（adiaphora），相反，它们关乎福音真理和基督徒的自由，因而不能屈从于外部压力作出让步。

朋霍费尔将纳粹上台之初教会的处境，与1547年神圣罗马帝国之下的路德宗教会相比较，敏锐抓住了帝国与教会冲突的本质：基督与凯撒，谁才是最高权威？教会的存在是为了服务于帝国，成为帝国教会，还是为了见证基督，宁愿为此受苦被逼迫，也要坚持让世俗掌权者的权柄在教会门口止步？16世纪中叶德国路德宗教会的相似经历，给朋霍费尔提供了某些启示。

本刊的主题文章之一，“妥协与抗争——宗教改革危机中的梅兰希顿与弗拉修斯”，简要梳理了这段历史，试图呈现帝国压力下两代改教领袖不同的选择，以期更好地理解朋霍费尔所继承的路德宗抵抗传统。在这个意义上，本期《世代》的主题“帝国与教会”，也是上一期主题“纳粹德国时期的认信教会”之延续。

如果说地上的帝国，无论古今，往往声称具备某种终极依据、涵盖生活各方面的意识形态及生活方式（参见许宏，“‘帝国’及其‘他者’”，收入《世代》2018年春季号（总第四期）），那么就不难理解，生活在帝国中的基督教会，若坚持效忠一个异质的“他者”——“上帝的国”，就要面对“这世界的王”（约16:11）的逼迫。我们在神圣罗马帝国、“第三帝国”，以及东方近现代的日本帝国，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情形。本刊另一篇主题文章，宋军老师的“当白马成为非马时”，介绍的正是明治维新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日本帝国政府之下基督教会的生存处境。日本帝国政府通过主导基督教“日本化”运动，将基督教主流纳入以崇拜天皇为核心的国家神道中，以求实现日本国内精神和文化之统合。在此背景下，日本基督教会同样面临抗拒与妥协的艰难抉择。

尽管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或许真正进入日光下之事，了解它的复杂、多面和限制，我们才能更深刻认识那恒久不变者，体会如何心存敬畏在世度日（传1:9；3:14），行走于日光下动荡不安的世代却依然心怀盼望。这种基督教世界观赋予的看待历史的心态，表现在去年一年《世代》三期的主题设定就是，无论是春季号“基督教民族主义”、夏季号“纳粹德国时期的认信教会”，还是秋冬合刊号“帝国与教会”，均试图借助历史观照现实，在探讨教会与国家（帝国）的互动与张力、观察地上教会的回应与抉择中，更加认识人性和教会的元首。

值得指出的是，关于认识人性、自然与救恩的关系（或者说自然与恩典的关系），本期还特别收到三位学者的赐稿，分别探讨了奥古斯丁、阿奎纳（包括20世纪的托马斯主义者）和加尔文的自然观。文章对自然性与救恩（古典文化与基督信仰）、自然法与基督论、自然本性与重生等关系问题进行梳理辨析，澄清了通常某些理解和认识方面的误区。

无论刚跨入的新年会继续笼罩在疫情之下，还是会步入后疫情时期，或者正走向一个虚拟的“元宇宙”时代，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新冠病毒会变异，但这“世界的王”不会变，人性不会变。故此，地上教会的生存处境、人性与救恩的关系问题，值得我们持续回顾和思索。

在2022年新年之际，愿这份偏重历史的思想类刊物，能够继续被上帝使用，在对历史与现实、瞬间与永恒、教会与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中，呈现被基督更新后的世界观。这一切离不开作者和读者诸君一如既往的赐稿、鼓励和支持。

封面封底：1556年的维滕堡。图片来自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Wittenberg-1556.jpg

本期美术编辑：陆军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5期（2020年秋冬合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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